紫袖见他杀气全消,顿感周身一松,方才喘了口气,笑道:“果然还是动不了你。”
朱印却不说话,朝他淡淡一笑。紫袖瞬间瞪大了眼,瞧着一片轻飘飘的物事,犹如展翅的鸟,从他头上缓缓落下。朱印道:“算你赢。”
那一剑掠过,终究斩断了朱印包着头的白布。
紫袖办成这样一件大事,放在一年多前,是无论如何也不敢想的。此刻却毫无胜利的喜悦,全副心神都被他给吸引过去,指着他大叫道:“你……你……”
朱印弯腰捡起白布,攥在手里。满头金打着卷儿,在日光下分外耀眼。
紫袖瞧着他一步一步走近,讶然道:“你竟是胡人?”又眯起眼看着,“蒙上头也看不太出来……”
朱印将地上尖刃都拾起来,丢进场边一个竹筐,紫袖也便弯腰去捡,只听他道:“我母亲是胡人,我长得却不甚像。”紫袖道:“我刚遇着你时,还以为你没有头,后来看你也不忌口,才知道不是和尚。”他吃吃笑起来,看朱印金剪得甚短,只觉好奇。朱印对上他炙热的眼神,便道:“要摸摸看吗?当是奖励。”
紫袖欢叫一声,冲过去轻轻碰那金色卷,又轻又软,在指尖犹如流沙,散着奇丽光辉。他细看朱印眉毛眼珠的颜色,也着实浅一些,一时满脸都是稀奇,叹道:“真好看啊,包起来可惜了的。我看京城也有不少胡人,若你哪天不做王府侍卫了,就能露出来了罢。”朱印道:“我这一辈子,都是王爷的侍卫。”
二人又去收拾战场,紫袖边挖铁尖边抱怨道:“怎么想起来这样一个损招儿,既不好躲,又不好收。”朱印道:“你前前后后也练了快一年半,虽不算久,总要试试火候。”
紫袖手一抖,装作平静地问道:“如何?”
朱印道:“内功,轻功,剑招,都走对了路。自行用功便是了。”紫袖停下手里的动作,正色道:“印哥,你为甚么突然同我说这些?”又顿了顿,转身朝着远处道,“王爷,到底甚么事?”
朱印回过头来站直,六王爷从树后踱了出来。紫袖道:“这是打算赶我出去了么?”六王爷凤眼中闪着两点幽暗的火,道:“当初不能说是我要你来,现在也不是我要你走。”紫袖道:“不就是你要我……”“殷紫袖,”六王爷微笑着打断了他,“咱们终将相遇的。你想早些明白,就早些滚。”
紫袖怔了一瞬,蓦然露出了然的表情道:“魔教有消息了,对罢?”
六王爷道:“尽快动身。”当即离了武场。
紫袖笑道:“怪不得,原是来开门放狗了。”
朱印将兵器架子完毕,二人并肩沿着长廊走去,紫袖咕哝道:“把你拿到的东西都给我瞧瞧罢。”朱印半晌突然道:“晚上去泡澡么?”
说话声越来越小,不知消失在何处廊檐下。
不数日,紫袖便赶到京城东南的赤土州。王府的探子连夜带回了消息:乔木庄二当家在赤土州坪县与人谈生意时遇刺,内情捂得死死的,语焉不详;起初有人说是魔教下的手,声音被迅掩盖,波澜不兴。紫袖到坪县时,乔木庄的人已离开了,不少居民却仍小心翼翼,门市铺面到了天黑前便早早关门。他到二当家住过的宅院附近查问,也都说乔木庄无人受伤,只匆匆走了。
紫袖摸到宅子后门,一路观察,暗自思索。乔木庄是武林中数得着的门派,若说像凌云派一样遭魔教突袭,又为何掩盖消息?当下轻轻一纵,跃进院去,四下打量这座空寂宅院。宅中大体收拾得干净,也有些遗漏之处,可见着实走得急。他看过几栋房屋,便上了屋顶,朝下一望,却见空宅中有个人踽踽独行。
那人身着道袍,走路微跛,身后背着一张琴。紫袖看他走得一瘸一拐,却大袖飘飘,自有松鹤之姿,心下了然:这必是中露山大弟子任远村任道长了。中露山去来观名满天下,观主胡不归向来萍踪无定,近年更是极少现身,一应事务多由大弟子代劳。任远村跛脚长须,一张灵机琴名唤“消忧”,凝聚毕生功力,不知弹断了多少江湖绮梦。如今连他也来此探视,只怕这事不太简单。
紫袖正打算悄悄离去,忽闻一声冷哼道:“既来了,何不现身一会?”话音未落,伴着“铮”地一响,一道气劲眨眼便袭到面门。紫袖忙闪身一避,见任远村几个起落,已疾疾而来,不禁心头一惊:任远村回手拨动琴弦,劲力如飞,转瞬即至,可见功力之深。当下纵身跃下地来,扬声道:“晚辈并非跟踪任道长至此,只因听闻……”话未说完,二人相距已不过数丈,任远村持琴在手,长须飘动,琴弦又是“铮”地一响,一道劲力犹如刀锋,呼啦啦劈空而来。
紫袖长剑出鞘,“砰”地一声,将这道劲力生生扛下,手臂一麻。眼看任远村单手拨弦,气劲又接二连三袭来,他不欲暴露本门招式,便用了同朱印时常参详的一套少林乾坤剑,同这气劲缠在一起。紫袖此时研习佛门内功,配上这套佛门剑法,倒也天衣无缝。任远村见他法度谨严,脸色一缓,点了点头,便席地而坐,将消忧琴搁在膝上,信手一拨,一曲《阳关三叠》由指尖淙淙流淌。
紫袖见他停了攻击,知道这是在试自己内功,此刻已被琴声严严裹住,便也学他盘腿坐下,心想:别离剑中亦有“阳关三叠”一招,这琴曲要么分头牵制人心,要么一重比一重厉害。果然仅过片刻,便觉头晕。他运功相抗,琴声一层一层,清越散淡,却像收网般越收越紧,将他全身攫住。紫袖深深吐纳,暗自催动三毒心法,只当这是幻境,眼耳鼻舌身意,只为练功存在,无有声色,无有优劣。内息流转,将琴声一丝一丝隔绝开去。
任远村十指轻舒换了曲子,转为《万壑松风》,只听琴弦铮铮,澹然卓然,却自有一股摄人声威,指弦交错,隐隐竟如金铁交鸣。紫袖再难将其隔绝,声声入耳,呼吸逐渐急促,头顶冒出丝丝缕缕白气。眼见心烦意乱起来,正要忍不住站起,忽听有人哈哈长笑,声音盖过琴曲,传进他的脑海。紫袖睁眼一瞧,一个年长道士不知何时走近来,一袭半旧道袍,持一柄拂尘,手抚山羊胡子,径直走到自己和任远村中间。随着他的笑声,琴声便住了。
紫袖周身一轻,擦了把汗,向这道士行礼致谢,却见任远村也恭敬行礼道:“师父。”
他心中讶然,任远村是去来观的大弟子,他的师父,自然便是闻名遐迩的胡不归道长了,当下忙拜道:“晚辈见过胡道长。”
胡不归笑嘻嘻地将他一扶,称赞道:“小哥别来无恙?这一年多来进境神,可喜可贺。”紫袖只觉一股淳和的力气将自己托举起来,听他的声音只觉耳熟,不由自主站直了瞧着他,鼻端又闻见一股酒气,忽然失声叫道:“大般若寺!算命先生!”
胡不归哈哈大笑,任远村先是一怔,迅即也笑道:“想是师父又装扮着唬人去了。”胡不归道:“这小哥是热心肠,那时为了老道,还赔上两文钱。你倒好,问也不问,在这里跟人打架。”任远村面色尴尬,同紫袖相视一笑。
紫袖看胡不归头漆黑,面皮光润,虽身量清癯,却俨然一副然物外的潇洒态度,除了一身酒气并未变过,此外哪里还像山道上那个脏兮兮的算命摊主?不得不暗自赞叹他变装精细。任远村便笑问:“小友身手甚佳,敢问尊姓大名?”
紫袖心里一动,暗自嘀咕:“我使的都不是凌云派功夫,不如直接编个假名字。”便胡诌道:“晚辈洪三,蒙任道长谬赞,何以克当。中露山两位道长,大名如雷贯耳。今日同时得见,实乃三生有幸。”殷者红也,他自忖算是展画屏第三个徒弟,便觉这样叫也说得通。
任远村便朝胡不归道:“弟子在此一探,偶遇洪小友,想必也是为乔木庄一事而来。”紫袖心想:说不准中露山还有些消息,是王府不知道的,不如直说了好。当下便道:“不瞒二位道长,晚辈听说这事许是跟魔教有关,不由得想进来瞧个究竟,只是乔木庄嘴严,人又已走了,竟毫无痕迹。”
胡不归打量着空屋,任远村便道:“此事可疑,乔木庄声称无事,人也确实安然离了赤土州。若是有人行刺,看来却没跟着走,也或许要另寻机会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