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间城中暗哨便有回音,说有与那疑犯身量相似的一个汉子,未戴面具,穿件邋遢布袍,专门趁一早一晚人多时,到几处人家外查看过,有的只去一次,有的去过两次,似在探路踩盘子,意态悠闲,如在品鉴挑选,乐在其中。另外只见他时隐时现,去向却不明,可知此人身手矫捷,一旦走避,等闲捕快便跟不上他。杜瑶山严令不准打草惊蛇,又怕他有同伙,只让沉住气摸清底细。
紫袖听说此人明知风声紧,还如此猖狂,心中暗暗誓要将此人生擒,整日跟着跑,即便班次没有排他,也要各处赶去瞧。只感激西楼在家中,进门便可吃上一口热饭,倒比一个人住时强得多。
这日吃过晚饭,紫袖正坐在梧桐树下冥思,琢磨如何将左手剑也练起来,听见脚步声,抬头望去,却是白霜。
白霜手里拿着一小包物事,一见他生龙活虎在那里比划,眼眶便即红彤彤的,憋了一阵,只道:“好些了么?”话音刚落,泪珠儿也落了下来。紫袖忙又劝慰。西楼听见说话声,便也迎出来,见是个颇秀气的少年,就叫紫袖让进屋去。
白霜竟是刚刚听闻紫袖受伤的事,登时吓呆,其余言语一概听不进,头脑里只想着他伤得甚重,许是起不来床,一阵风地跑来,却不知他家中尚有别人。此时一抬眼,见一个天仙般的美人站在后头,顿时止住了泪,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紫袖便道:“这是我师兄,你也叫哥就是。”
西楼笑道:“我拿点心你吃。”
白霜听说这是师兄,才松了口气,又觉不好意思,把泪抹了。跟着紫袖向屋里走,回头瞧了瞧,低声道:“你师兄真好看。”想了想又嘱咐,“千万别叫三哥看见。”紫袖哭笑不得,只催他喝茶,又问:“你怎么来了?”
白霜面上一红,便把手里的纸包搁在桌上道:“我去五龙观……吴大哥叫你不可轻视,好好把这些补品都吃了。”紫袖忙道:“这可多谢了。你是又给他们送吃的去?”白霜抿了抿唇,看着他道:“我许久不敢去,实在忍不住……我以为你会过去,想在那里碰见你。”
紫袖一些问候的话顿时卡在喉咙,说不上来咽不下去,半晌方道:“白霜……”
白霜道:“我知道你要说甚么!”瞧他一眼,低下头去道,“我回去想过了,我说的大都是真心话。你待我好,愿意护着我,我也愿意同你在一起,为甚么不能给我一个机会?我……我真都想过了的,我最近生意也好多了,以后开个铺子,你也不要做捕快了,整天提心吊胆的,这日子如何过得?到时候我们就一处过罢……只是那天晚上,我说你瞧不起我,却是气话,我知道不是。”
紫袖道:“朋友来往,这些都是应当做的……”白霜两只手在桌上握成了拳,不等他说完便道:“不!同我来往的人多了,只有你甚么都不求,再说我也没把你当朋友!我……我想到你这样待别人,就恨不得将那人……”
他硬生生止住话头,见紫袖面色纠结,便小声说:“你歇着罢,我先走了。”说着站起身来。西楼正从厨房出来,也拿着一个纸包,塞过来道:“带着点心去吃,慢些走。”
白霜迷迷糊糊地接过来,只顾冲他点头,不知为何竟自惭形秽,也不让送,羞答答地走了。
紫袖咂了咂嘴,一扭脸却见西楼点着头,正冲自己意味深长地笑,登时红了脸,道:“不是……哎呀!”心知他必然都听见了,一时有些急,走到院里坐了,闷头沉思一刻,又抬手比划些招式,而后又皱起眉来想些甚么,过阵子再比划,如是反复。
西楼在他身边站了许久,才忽然听他问道:“我怎么办?”西楼微笑道:“人家喜欢你呢。”
紫袖叹道:“我哪里又有这些心思了。”西楼便试探着道:“时候还长,人长大了,总也要过自己的日子不是?”
紫袖摇摇头说:“我是不想的。只是我照实说,又害旁人不快活。”
西楼看着师弟,埋着头坐在椅子里,坦露出晒成浅蜜色的后颈子。紫袖的后背比小时候宽了许多,却又让他想起那个扁着嘴在墙角落泪的小家伙。他伸出手去轻轻摸着紫袖头顶,低声道:“你这样不管不顾的,都是为了替师父报仇。可是……你总不能只为这一件事活着。”
紫袖还是摇摇头,不说话了,毛茸茸的脑袋蹭过西楼的手心。西楼又道:“你有这份心,已是难得了。师父在天有灵,知道你这样……这样懂事,也当无限欣慰。”
初夏的风在夜色中悠悠掠过,卷着不知来自何处的花香,从院里飘进屋中,再从窗口离去。许是药气太重,只不曾冲开满室淡淡的苦涩。
第32章魔影幢幢(2)
杜瑶山拐进果子胡同时,步履甚是轻快。
走到院门口,见大门还没上,却只关了一扇,另一扇半掩着,不知这师兄弟哪一个忘了。当下侧耳一听,院里也没动静,便要悄悄进院吓他们一吓,好叫他们记个教训,以后多防备些。于是蹑手蹑脚进了门去,沿着书房墙根朝里轻轻地走,不出一丝声响,预备直摸到卧房,再跳出来哈哈一笑。
走出丈许,刚到屋角,正要向院里拐,忽然听见紫袖的声音道:“不,我每天都在想,都是我太没出息,师父才会,才会被人打死。”
杜瑶山倒是一愣,不想他师兄弟正在聊天,说的还是师门中事,便停住脚步,想喊一声招呼。尚未开口,只听西楼说:“紫袖,你不要这样想,师父的死不是因为你,你不能把这件事归到自己身上。”
杜瑶山听他二人语声悲切,一时又不好说话,只能乖乖站在墙根不动。
“不是因为我……”紫袖道,“师父说我生性软弱,五感丰沛,不能专注练武。我还驽钝又贪玩……如果我平日好生练武,或许他心里宽些,便不会吐那么多血,那天夜里便疼得轻些;如果我好好练内功,那天夜里便能早一些醒来,早些赶过去;如果我好好练轻功,那天夜里便能跑快一点,早些赶过去;如果我好好练剑,那天夜里也能解决一个敌人,早些赶过去……大师兄,”他轻轻地说,“我有许多事情应当做,却没有做。我很后悔。”
院里一时静得落针可闻,杜瑶山蓦然听见西楼抽泣了一声,心里跟着一紧,又听他随后道:“你后悔,所以不再哭,不去爱,只念叨魔教,只顾着练剑。你最后悔那天夜里没随着师父一起死了。”
紫袖倒轻轻笑了笑,说:“当然,你不知道我多想挡在他身前……可是我没死。既没有死,我就不配死。”
西楼说:“你比我以为的更……”一句话不曾说完,吞了口气,又道,“我也有件事情很后悔。我曾经跟你说,相思如酿酒……”紫袖道:“越醇滋味越美,我记得的,你说的没有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