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岸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他们两个人没多耽误时间,在家里吃过饭后就开车去了西州山。
言戒换了辆越野车,沿着国道往溱西去。
上海离溱西不算特别远,一共十几个小时的车程,他们第二天到了溱西境内,在西州山附近的镇子上休息一晚,第三天出发进山。
山道难行,连导航都不太管用,路上全靠江南岸指挥路线。
山路走到一半,车子便上不去了,江南岸让言戒把车停好,自己和他下车步行,沿着土路又走了两个多小时,才看见那个名叫“小二石”的村庄。
这村子也就中等规模,一眼望去,摇摇欲坠的土房子、深一脚浅一脚的泥巴路,就像八九十年代现实向文学作品里描绘的那般穷苦。
谁家的狗在路边打盹,见了外人也没什么反应,只懒洋洋地甩了两下尾巴。
村口有个六十来岁的老汉穿着汗衫躺在椅子上乘凉,看见江南岸,他好像瞪了下眼睛,而江南岸和他对视一眼,什么话也没说,只淡淡挪开了视线。
言戒走在江南岸身边,忍不住四处张望着。
他这些年去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却好像从没见过这样落后偏僻的小山村。
而这却是江南岸曾经生长的地方,或许每一寸土地都有他行过的脚印。
他们从开车到步行,一路进山已经算是不易了,可想而知,里面的人如果想出去,只会更加艰难。
但有个少年却在十年前一步一个脚印勇敢地跑了出去,他成功了,从此看见一片新天地。
言戒心情复杂,他想说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于是拉紧了江南岸的手。
而江南岸在短暂的怔愣后垂下眸子,扣紧了他的手指。
相隔十年,江南岸再次站在了这片土地上,发现这里的一切好像还和回忆里相差无几,以至于这里的每条路他都知道通向哪里。
他回到这里,却没有找人,也没有推开哪间屋子的门。
他只沿着记忆中的路,带着言戒,爬上了一个小山坡。
那个山坡上孤零零长着一棵老榆树,树干粗壮,枝叶繁茂。
看见那棵树,江南岸松开了言戒的手,走过去,抬手摸上树干粗糙的纹路。
他深吸了一口气,力气一丝丝从身体中抽离。
他缓缓跪坐在地,低下头,额头抵上树干,眼睫垂落,盖住眸中的神色。
“……你的名字太难听了。”
声音穿过回忆袭来,和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叠在了一起。
江南岸闭了闭眼睛。
仿佛又听见那人有点冷淡的声音:
“我叫你阿树好了。”
有藏在最深处的回忆。当时的他觉得,……
阿树的妈妈是整个小二石村最漂亮的女人,听同村的大爷大婶说,林地生把自己一家人攒了半辈子的钱都给了媒人,才换来她留在家里当媳妇。
只是这个女人不太安分,结了婚还总想着跑,好几次跑出村钻进山里,得全村男人出动才能把她逮回来。有一次跑得更远,都到山下的小镇了,结果还是被人瞧出是村里跑出来的,硬是开车送了回来。
在村里,媳妇跑了是件很丢人的事,林地生又是个脾气差的,所以女人每次逃跑未遂都会遭林地生的毒打,但她挨了打也不长记性,等伤养好了,下次还想着跑。
这些事,阿树不知道,毕竟那时候他还没有出生,他都是后来懂事了干活时偷听村里聊闲话的婶子说的。
她们还说,这个女人遭了不少罪,估计是被她男人打坏了身子,生阿树的时候人都差点没了,好在命够硬,好歹捡了口气回来。
只是那之后,她就再不能生孩子,没从前精神,也没从前漂亮了。她变得成日病恹恹的,跟谁都不说话,也不干活儿,不知道还想不想跑,反正没事儿就到东坡上那棵老榆树底下坐着,一坐就是一天。
她们说她是脑子坏掉了,私底下都叫她疯婆娘。
她们还说这女人变成现在这样也是活该,女人嘛,不就那么回事,嫁了人就该安安分分的,别说小二石村,就是周边的村子不也都这样,哪个女人不是这么过来的?
在这种地方,跑是跑不出去的,被逮回来还得挨打,还不如好好养着娃娃,往后一辈子也就这么过了。
阿树听不懂他们说的一些话,但他懂了,妈妈变成现在这样,都是因为他。
阿树还知道,他妈妈不是疯婆娘,妈妈只是讨厌林地生,也讨厌他,所以才不搭理人、不和任何人说话。
其实,最早的时候,阿树连名字都没有。
林地生平时叫他“狗儿”“狗碎”,邻居们就也跟着叫他“小狗”,偶尔有人说这名字太敷衍,林地生也只笑嘻嘻地说一声“贱名好养活”。
至于妈妈,她一般不叫他,他试图和她说话的时候,她要么沉默,要么让他滚。
林地生喜欢喝酒,喝醉了还爱打人,妈妈无法忍受,总是躲得远远的。但林地生找不见她就生气,生气了就更要找她,找回来让她挨更多的打。
阿树不想这样,所以长大点懂事后,每当这种时候,他就小心翼翼地跟在林地生旁边,帮他倒酒,帮他点烟,分散他的注意力。偶尔林地生心情好不会对他怎样,但绝大多数时候,他可能倒着酒就会突然莫名其妙挨一巴掌。
小孩力气小,挨了打抱不住东西,酒瓶子砸到地上碎了,林地生就让他清理干净,不许用扫把,得一片一片拿手捡。
再长大点,他会在妈妈挨打的时候跪着求林地生别打了,可林地生只会更生气,说他是贱女人生的贱种,跟他不是一条心,连他一块打,打完了就把他塞进衣柜里锁起来,等什么时候想起来什么时候再把他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