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启被邑抱着穿过蜿蜒洞道,以常人难以到达的度移动。他以为邑会带着他去往更深的地底,却见周围渐渐有了模糊的光,忽而寒风拂面,两个人已经离开了地底——
外头刚过午夜,天气已经晴了,放眼望去,整座山头铺满大片的积雪。未被污染的雪是纯粹的白,反射山间皎洁月光,亮得晃眼。凌启被刺得双眼刺痛,下一秒就被邑按住后脑勺往下压,整张脸埋进温暖的肩颈。
“眼睛不想要了?”邑出声提醒,“好好闭上。”
说罢,似才觉得自己凶了些,停了一停。男人稍微调整了抱姿,好叫怀中人更舒适,侧头,嘴唇恰好亲到凌启的耳廓。
“路远,就这样睡吧,睡醒就到了。”
这会儿倒是把人当什么珍宝似的呵护了。
凌启莫名笑觉得滑稽,张口咬上嘴边皮肉,在邑脖颈处留下一个不深不浅的牙印:“知道了,走吧。”
邑无奈地笑了笑,抬脚出。
耳边风声呼啸,寒意被怀抱所隔绝,它一头披散在肩后的长为凌启严严实实挡住了光线,能感受到身体在前进,却竟意外的平稳。凌启不想睡,但睡意阵阵上涌,也不知什么时候失去了意识,彻底软在邑的臂弯。
他梦见了许久许久不曾入梦的家人。
那年凌启似乎是八岁,又或许是七岁——那段记忆如今像是被水洗过,已经十分模糊了。凌启只记得自己没有上学,终日痴痴傻傻地被父母带在身边,流窜全国各地作案。
那是个下雨天,他身上穿着再寻常不过的补丁布衣,鞋面沾着一圈稀泥。路边上有个顶级漂亮的房子,里外好生热闹,他被妈妈牵着走进其中,路过很多人,听见很多声音,大家都在看玻璃柜里的漂亮物件。忽而妈妈不见了,爸爸附身在他耳边交代了什么,于是他茫然往前走,一回头,爸爸也不知所踪。
因为常年奔波而育迟缓的小小身影格外无助,周围都是晃动的腿,即便高高地抬头,也看不见周身大人们的脸庞。凌启嚎啕大哭,人们围了上来,有人为他擦泪,有人问他许多问题,他只埋着头抽泣,不知如何应对。
乱乱糟糟,煎煎熬熬。骤然间远处有人尖叫高喊什么,身边穿制服的大人们便都煞白了脸往那边跑,凌启目送他们离开,随后像以前无数次做的那样,悄无声息地溜出房子,回到盗窃得手的父母亲身边。
那时候的凌启是不太理解这些事的。之所以格外记得那一天,是因为那次之后,他有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都不用再出门,他与父母亲住在一座有些老旧的烂尾别墅里,周围尽是林与山,没有邻居,终日寂静。
凌航就是在那个期间出生的。
彼时已经许久没有见过第四个人的凌启对襁褓中小小的婴儿好奇极了,妈妈说他是弟弟,凌启便新奇地重复着“弟弟”,踮脚探头去看弟弟皱巴巴的脸庞。
爸爸说弟弟的名气叫凌航。妈妈说弟弟就是凌启除了父母外最亲近的人。弟弟每天都会哇哇地哭、咯咯地笑。
一切都很奇妙。耳边不再时常只有风啸鸟鸣了,藏在深山里的别墅突然间变得热闹,不爱说话的父母也开始变得絮叨。凌启空洞的眼神慢慢有了光彩,他的灵魂像是第一次被激活,突然看得到世界、听得见声音了,他从懵懂中醒来,忽然有了五感,有了记忆。
又过了一年,在凌航可以被扶着蹒跚学步的时候,爸爸说通缉令已经撤销,于是凌启又被他带出了山。干的事情还和以前一样,只是出入的场合越来越华丽,需要准备的时间越来越多,每回出去总要待上几个月,再回到家里躲藏半年,数次重复。
凌启清楚地记得,最后一次是十二岁,后来他们塞了很多钱疏通关系,送他以孤儿的身份去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县城上学,他便带着简单的行李和还算大方的生活费走了,之后吃住都在学校,回“家”的机会很少很少。
起先尚且每个暑假能回一趟。然而不过三年,凌启跳级上初中那年,林间别墅不慎暴露,夫妇带着凌航逃走后,便再也没有一个可以归巢的地方了。
那年也是凌启最后一次见到凌航,他们说,要去国外躲上几年,最后冒险过来见个面。与他聚多离少的小孩对他只剩陌生,又因为自出生以来第一次离开大山,被妈妈教着打招呼的时候很是怯懦不安,眼里泛着清澈的泪。
凌启那时候觉得弟弟是幸运的,被父母娇养着长大,不必早早忍受亲子分离;但也不幸,只能被笼养在那样的世界,一朝牢笼被毁,从此居无定所,必须随着父母四处躲藏。
再往后,音讯难通,只能隔一两年才见到父亲或母亲一面了。据说是又偷渡回了国,但见面依然还要躲躲藏藏,每每不过约定了时间远远打个照面而已。上高中后更是一面都未见,唯独换着账号打过来的生活费越来越多,附上一两句关切。凌启偶尔彷徨,便上网搜索,盯着网络上仍未撤销的通缉信息聊以自慰。
所以在上大学那年,骤然与他们全面失联,生活费更是迟迟不到账的时候,凌启心里其实并不意外。
但早有准备不意味着不难过。除却经济困难的焦虑,他也曾在许多个深夜一遍遍徒劳地尝试联系他们,后来实在没有办法了,又有很长一段时间习惯每天都搜索一遍相关新闻,直到希望越渺茫,直到放弃。
要说感情,未必有多深。但家人终究是家人,年少时独自在外求学时迫切渴望的那份归属感已然成了执念,只要有线索,凌启仍会选择一头钻进去寻找。这也是最初没有黍族记忆、一无所知的他会胆大到妄图利用邑的理由。
父母也好,弟弟也好。总得有个答案。
如今去回想,凌启记起最多的依然是凌航尚在襁褓中时那副不好看的模样。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通过一个模糊的身影辨认出那人是凌航的——或许是血脉相连力量,又或者是岐槡的有意暗示。他只知道,那一刻灵魂的颤动不会出错。
模糊而混乱的梦渐渐扭曲压缩,悄无声息掉回漆黑的意识海里。凌启看到有光透过眼皮照进来,慢慢睁眼,原来天已大亮,他还窝在邑的怀中,浑身酸软。
没有风,周围树梢只挂有零星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