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坐在小桌前有一茬没一茬地聊着天,吃到一半时,钱三无意说起,他现村子百米开外的那条地缝扩大了许多,之前地震都没有生过这样的情况。
曲音有些担心,钱三不以为意,只说不会有事,如果有一天这里真的住不了了,大不了他们就搬家。
一语成谶。
变故就是在那时来临。
剧烈的震动自他们脚底下传来,两人摔倒在地,仓皇冲出屋外,就见眼前半个山头轰隆着垮塌,瀑布一般的暴雨汇成洪流裹挟着巨石往下翻滚,似一只潜伏已久遮空蔽日的狰狞石兽,张着大嘴将整个沉睡中的泾难村无情吞噬。
那时生的一切都记不太清了。
也就是几秒钟的事情,快的让他来不及反应就被扑倒,他和钱三被冲散了,周边除了房屋残骸就只有他一个,眼底是墨一般的黑,口鼻中充斥着泥土的水腥气,曲音身上好似压着千吨重的天地,快要被挤成肉泥,他是一只蜉蝣,用尽全力的挣扎毫无用处,力竭之后,他淹没在滔天的浪里。
最后的那点意识,随着他被泥水冲下那道巨型裂缝下时而烟消云散。
再之后的记忆,他便记不得了。
露露蹲在曲音面前,脸枕着他的膝盖,觑了眼他的表情,小声说了起来:“那个时候,村里大部分的人都死在上面,被埋了。只有一小部分,被冲到了地缝之下。也就是这里。”
“除了我们之外,被冲到这里的,还有一些灵堂里,刚刚做好准备在坟上烧掉的纸扎人。”
“其实我们当时都死了,没人能在那样的情况下还活着。”露露说到这里,垂了垂眼睑,道,“但是,又不知怎么回事,我们在纸人身躯上醒了过来。”
“爷爷常说,我们的老祖宗,几百年都在和死人打交道,明明有着可以去外面的机会,却依旧要留在这片土地,是因为这片土地上承载着我们的使命。山里,不止是山里,还有很多地方,都有着我们看不到的东西,而那些无主之物会下意识地寻找能供自己使用的躯壳,获得自由,所以我们泾难村在这里日复一日地看守着,守护着,并为此付出着,防止一切不可逆事件的生。”“可谁也没想到,村子没了的那一天,我们也会变成这样。”
“脱离身躯的灵魂不甘就这么死去,便附身在了纸人身上。”
“这是祖宗的怜悯,是上天的奖赏,是我们的第二次生命。”
露露难过地用脸蹭了蹭曲音的手背,说:“只是当时的你,却无法这么想。”
自灵魂从尸体上脱离,再到从纸人身躯上复苏的这段时间,会带来一些无法避免的影响。
他们的记忆会有一段时间的紊乱。
钱三是,露露是,曲音亦是。前者都只有几天就接受了现实,想起一切,恢复了正常,但曲音并没有。
分明死在一场泥石流里,又从纸人身躯上醒了过来。
当时的曲音无法接受自己的死亡,也排斥着自己不人不鬼的身体。他近乎自虐地撕扯着他的身体,虽是纸人之躯,没有内脏血液,但痛感和活人是一样的,甚至会比活人痛感更甚。曲音却不管不顾,近乎疯魔,最后他们不得不把曲音控制起来不让他伤害自己,希望他能冷静下来,尽快接受。
但绑的时间越久,曲音的样子就越不对劲。
纸人之躯和人身都需要精力维持,活人靠吃饭,纸人只能靠进食香烛。
但曲音不肯吃,他固执地认为自己没有死。
这么僵持了许久,曲音的身体日渐衰弱,昏迷过去,村长无法,和大家商量之后,将香烛捣碎喂了他一次,钱三背着昏迷的曲音,把他送出了山。
如果他不能接受自己的死亡,那就让他不要接受,去过他想要的生活。也许某一天在合适的时机,他可能会想明白这一切。
曲音和他们不一样,他不属于这里,不属于大山。
曲音排斥自己的死,醒来后潜意识遗忘了这段山里的记忆。
在他自我修复的记忆中,他从没有来过云水镇,一直都是以一个正常人的身份过着普通的生活。
直到他现自己的尸体,潜意识遗忘的记忆又苏醒过来,将浑浑噩噩的他倏地炸醒。
“我们都以为你不会再回来了,可过了五年,你突然又出现在这里。”
“钱三哥那天去山上巡视,远远地看到了你,还和你打招呼,以为你是想通了才决定回来,我便高兴地去找你。”
那天?
是说那天他们坐公交进云水镇时,他远远地看到山里有人在挥臂打招呼,原来那并不是过路的村民,不是在和司机问好,而是被他遗忘的钱三,在和他说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