莒韶在床榻上辗转反侧,不得入眠,他盯着雕梁画栋的床顶,胡思乱想了许久,最后索性起来,披着外衣望着月亮发呆。
父亲。
莒韶心道。
父亲,我如果回去,你会不会不得安息呢?
同一时间,沙鹿侯府。
夜色深沉似墨,把府邸染得一片漆黑,漆汩从汤池钻出来,擦净水,穿好衣,准备回去睡觉,路过靳樨院子时忽然看见一抹黑影叶子似的飞了进去,登时一惊,一边推门小跑进去,一边险些喊了出来。
幸好靳樨一个跨步出来,把他拦腰一搂,旋即轻轻地捂住他的嘴。
木盆随即跌倒在地,轱辘地打了个滚,衣袍随之流出来,靳樨的脸颊陡然靠得极近,身上那股墨块似的味道柔柔地绕了漆汩全身。
“嘘——”靳樨轻声说,漆汩愣了一会开始猛点头,只见里间内走出一个人,扯下蒙脸巾:“是我。”
竟是吴定!
靳樨低声道:“我去你院子,没找到你。”
“我去……汤池了。”漆汩尴尬地指着身上的衣服和没有擦干的头发,旋即正色道,“你不是该去找王后吗?”
靳樨喉结一滚,放开了漆汩。
吴定脸颊上的长疤反射着一种类似血色的光芒,他顿了一会,道:“我不信她。”
“你连王后都不信?”漆汩愕然道,“她可是先太子的娘。”
“血亲并不稳固,我更相信没被牵扯的人。”吴定说,看向靳樨。
没多久,臧初推门进来,像是刚才动过手似的微微喘气,对靳樨说:“解决了。”
看来是去解决太子懋的暗卫,靳樨敲了敲案几,睨着吴定,说:“公鉏守在外头,我保证太子的暗卫没法靠近,除非他今天就露底牌,叫那位高手亲自来——你尽可安心说。”
吴定不再犹豫,他抚摸着手里的弩,而后开口道:“殿下离世时,是我陪侍在侧。”
“我不明白。”
屋内阒静,唯有吴定一人的声音,灰尘环绕,恍若刀兵,令吴定又想起了那天,太子忌嘴角流下的黑血,就滴在吴定他被砍去的手指上。
“殿下将一个剑匣交与我,让我无论如何也要放进他的墓室之中,一同陪葬,万不得将之现于人世。于是我赶在墓室落封前,将那佩剑封进墓室,但……我没有料到密懋背后有高手,我以为避开暗卫便可,若有,我自问没有本事瞒过那位,所以……”
漆汩张口:“所以你又去了一趟墓室,想看那把剑还在不在?”
“是的。”吴定说,“但我一直都不明白,那把剑有什么特别之处。”
“你没有打开看看?”臧初问。
吴定摇头,靳樨皱眉,问:“太子忌最后说了什么?”
“殿下只道,”吴定满腹疑云了数月,“祝懋殿下‘子孙满堂、儿女绕膝’。”
烛台啪地爆了朵灯花,吴定摇头:“我不明白。”
“……”
臧初双手抱臂地靠在柱子上,开口问道:“那么,你今天是想告诉大君子什么?”
吴定深吸一口气,一咬牙:“两年前……不,现已经是三年前了。殿下曾微服简装出过王都。”
此言一出,不只是臧初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连靳樨都微微愣住。
“那是我入东宫后唯一一次有机会襄助殿下。”吴定苦笑道,“当时风知将军不在都,为瞒住众人和子人真,殿下去请葛霄大人扮作他,两人身量本就相仿,殿下略瘦些,多层礼服穿下来,难以辨别,故而此举万无一失。我因素日里不见人前,又有武艺傍身,故而被选作护卫。”
靳樨沉声道:“具体什么时间?”
“冬十二月。”
“十……十二月……”臧初缓缓地重复一遍。
“问题出在哪里?”漆汩问道,算了一下,三年前,是当今夷天子即位的第一年,靳家早已离开王都。
“三年前,陛下的病情突然加重,昏迷的前一天深夜,陛下曾召太子密忌进殿密谈,因那时密章已经神志不算清醒,且之后太子忌并没有什么异常的举动,所以谁都没有放在心上。”臧初说,“没料到……葛霄!竟然是葛霄!”
漆汩心道好厉害,葛霄居然还有易容的本事。
靳樨却不怎么奇怪葛霄,道:“你继续说。”
“殿下去的地方,乃是通往西南群山途中的一个山沟……”吴定说着,陷入回忆,却没发现臧初的神色在他开口后陡然冷了下来,仿佛拢上了一层含着冰碴子的乌云,三步并作两步地冲过来,双眼甚至变得有些赤红,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地吐出字眼:“你、说、什、么、地、方?”
“就在西南群山的外围。”吴定一头雾水,“怎么了?”
臧初攥紧了拳头,死死摁捺住自己即将喷薄而出的怒气,甚至咚地用头撞了一下墙壁,漆汩吓得要去扶。
“我没事。”臧初冷冷道,“你说,我听着。”
吴定茫然地继续说:“那山沟偏僻得连个名字也没有。殿下到的时候,那地方杂草丛生,却有一座村子的遗迹,即便是在白天,那里仍然阴冷无比,就像——”
就像有无数亡灵未得解脱、还在其中游荡一般,甚至还萦绕一股发臭的血腥味,像是已经成为这村庄血肉的一部分,风吹动枝叶的声音更像骸骨相撞。
“我一看便知道那座村子中人被尽数屠杀,尸骨被随意埋在一座大坑里,我们寻找半天,只找到一张写满了名字的墓碑,字迹粗糙,仿佛稚子。”吴定说,“回去后,殿下便终日愁眉不展,甚至重病半年,缠绵病榻的时候一直偷偷抱着剑匣,从不离身。就是这段时间,让懋殿下有了所当然插手政事的机会,朝寄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