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须要去。”这四个字王志昆并没有说出口,他只是冷冷地看了一眼营帐里的这些将领,拍了拍桌子,语重心长说道:“本都督不理会这些黑骑是谁的人,本帅只知道,枢密院的冬练指令里说的清楚,燕京营三千骑入东夷,谁也不能拦阻!”
三千名燕京士兵只是试探,是先头部队,是朝廷一步一步地向大皇子进逼,所展现出来的态度。王志昆的双眼微眯,眸中寒光渐起,将声音挤成一道冰线:“再怎么说,大殿下领着的一万军士,终归是我大庆子民,大殿下不可能冒着哗变的风险,带着那些兵士来阻挡,所以眼下的问题,就是布在牛头山一带的一千黑骑,后日再行将枢密院调令传给对方,若对方还是不肯让路……那只能证明,他们不再是我们大庆的军队。”
“但……陛下对小范大人的态度还是不明确。”一位将领忧心忡忡说道,如果燕京营真的与黑骑干起来,便等若是正式与范闲一系的势力撕破脸,眼下京里的气氛很微妙,燕京城里的将领们,并不清楚宫里那位,究竟准备怎样处置范闲,如果只是想冷范闲一冷,那么如今燕京营下的手太黑太重,将来就不好圆回来了。
营帐深在燕京城中,其实却是间极阔大的房间,只不过用了一个军事色彩极浓烈的名字。此时在屋内的这些将领,全部是王志昆的嫡系亲信,所以很多话说起来也比较没有忌讳,有些事情也可以说透一些。
先前那名将领所言之担忧,其实也是王志昆心中的担忧,陛下确实已经清除了范闲的所有官职,可是一直没有真的问罪,谁知道将来的局势会展成什么模样?
燕京城外,牛头山下那一千名带着幽冥味道的黑色骑兵,确实是一股很强悍的力量,然而王志昆领兵二十年,燕京大营下辖十万精兵,单以人数和装备论,实在是庆国五路边兵之,怎么也不可能冲不破这一千黑骑的封锁线。
眼下的问题是,燕京方面根本不可能全兵投入,一旦战火燃起,东夷城只是名义上的归属,人心却根本未定,只怕会真的导致庆国第一场真正内战。
这种历史责任,王志昆是无论如何也不敢承担的。尤其是他在军中的地位已经攀至了顶端,无论在沙场上再立任何功劳,顶多是像叶帅一样回到京都,成为枢密院正使,在名誉上再有所进展,可实际上却没有任何好处,对于这位燕京大都督来说,人生留给他奋斗的余地已经很少了。
所以他必须为自己的家族嫡系考虑,为将来考虑,眼下虽然陛下依然傲视天下,可是陛下终究已经老了……将来总会有去的那一天,如果此次范闲能够从这次风波里熬过来……不,就算范闲熬不过来,可是将来等三皇子坐上了龙椅,以他与范闲的情义,难道会容忍自己?
王志昆的眉头皱的极紧,毕竟是一位军方大帅,精于沙场上的谋略,却难以注意到细节处的动静,京都选秀的事情,并没有让他了解陛下的打算,他的眉头皱紧又松,终于下了决心,冷声说道:“后日再动,若再有人敢拦,直接缴了他们的械!”
……
……
所有的燕京将领们各怀心思,忧心忡忡地离开了营帐,因为他们不清楚,后日的军事行动会不会真的与黑骑生冲突,更不知道东夷城里的那位大殿下,会不会真的领着那一万名精锐东归,与庆国边军正面相抗,总结成一句话就是,这些庆国的忠诚将领们,忧心于庆国第一次内战,会不会就在自己管辖的地方爆。
王大都督似乎已经定了决心,然而当天晚上他就去了梅府,找到了燕京城文官领梅执礼。
梅执礼是柳国公门生,与范系虽然相交不深,但与范闲也算相熟,在听到王大帅的诚恳求教之后,这位梅大人淡然地问了王志昆一句话。
“曈儿还在京都吧?”梅执礼打从庆历四年离开京都府尹的位置,便来到了燕京城,与王大都督军政配合融洽,极少多事。而王大都督也深深了解这位梅大人的眼光与谋略,单说这位大人能从京都府尹的位置上全身而退,就知道此人在官场之中的能耐了。二人私交不错,所以梅大人称王家小姐也如对待晚辈一般自然,只称了曈儿二字。
一听到曈儿两个字,王大都督面色不变,那颗被沙场冰雪打磨的异常坚韧的心,却是不自期地抖了一抖。他知道梅执礼想点明的是什么事情。
王曈儿今年六月间已经入了和亲王府,成为大皇子的侧妃,而且这位小姐在成亲之前,整整被范闲耳提面命,教训了数月时间。不止京都燕京,其实天下大多数人都知晓,除了范门四子之外,范闲还有三位身份尊贵的学生,一是三皇子,二是叶家小姐叶灵儿,这第三位,则是燕京大都督王府上的这位小姐。
南庆天下,重孝字,次重师字,以燕京王府与范闲之间的关系,那一千名黑骑拦在牛头山下,则显得有些复杂起来。王志昆看了一眼梅执礼,沉默半晌后说道:“宫中有旨,枢密院有令,即便将来会惹些议论,这事儿也总得做下去。”
“大都督误会了。”梅执礼眼观鼻,鼻观心,他逃离京都政治漩涡已有数年,本不打算参合进这件大事之中,只是他出身国公府,与宫里那位宜贵嫔,三皇子之间的瓜葛太过深厚,如今虽然身在燕京,可将来真想逃,恐怕也是极难逃掉,所以今天夜里,他才会在王志昆的面前,把这些话讲透。
“小范大人和曈儿之间的师生关系,固然可虑,而最关键的……还是……”梅执礼叹了口气,望着王志昆说道:“你要往东夷城兵,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大殿下已经根本不听京都的旨意了,而曈儿……却是王府的侧妃,你有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若大殿下真的占东夷自立为王,就算你集燕京十万兵力将东夷打下来,曈儿在王府里如何自处?”
王志昆替南庆镇守边疆多年,饱受苦寒,到了不惑之年却多了个女儿,自是当宝贝一样疼爱,自然不免骄纵,这才造就了王曈儿那些不良的习气,也亏得是范闲将这位王曈儿的坏脾气强行打压了下来。每每思及此点,王志昆暗中对小范大人倒是有几分感激之情,只是今天被梅执礼这样一点,他的怔怔说道:“莫非小范大人早就预估到了如今的局面?所以当初他才会出乎众人意料,以太常寺正卿的身份促成大殿下娶曈儿一事?”
想到此点,王志昆的心里一寒,没有想到那位小公爷竟然会深谋远虑至此,实在是令人心悸。
眼下王志昆的立场着实有些尴尬,燕京大营虽然实力雄厚,可是刀锋所向之东夷,却已经是大皇子和范闲的实力范围,偏生这两位年轻的权贵与王志昆之间又有解脱不开的干系,一是他的女婿,一位则是他女儿的先生。
梅执礼沉忖片刻后说道:“至于当初小范大人究竟是怎样想的,你我如今再行猜忖也没有意思,只是有句话必须提醒大都督……此间的问题,我能想到,宫里那位自然也能想到,偏生宫里却对燕京一直没有什么处置。”
他抬起头来,淡淡地看了王志昆一眼,说道:“若小范大人当初真是预判到了如今局势,只能说他眼光深远。都督您坐镇燕京,偏生针对的是东夷城,陛下若疑你用心不够,不论换谁来此,只怕都难以凝结燕京军心,如此一来,东夷城的安全自然多了几分保障。”
“我对陛下的忠诚,日月可昭,范闲若想利用此点,那是不成的。”王志昆的话语里并没有什么怒意。
梅执礼点了点头,说道:“很明显,小范大人的这手安排没有起到作用,京都方面对燕京城一直没有什么动作,陛下终究是位明主,对大都督信任有加……甚至此次枢密院的军令和宫里的密旨,其实都是陛下给大都督您的一次考验。”
王志昆凛然,抱拳一礼,说道:“受教。”
梅执礼的脸色却依然凝重,缓缓说道:“可是大都督您真的就不再考虑曈儿?考虑天下间的议论?若真能一战而服东夷城,您自然是我大庆的功臣,可一旦内战祸起,战火绵连……各方的压力都会堆到了你的身上。”
“可是能有什么法子?若真的压兵不动,则是愧对陛下的信任。”王志昆眉头一挑,沉重说道:“京都之中的冲突,最终还是要落在沙场之上,身为陛下的臣子,有许多事情……不得不做。”
“不得不做,不得……则不做。”梅执礼静静地看着他,沉默片刻后咬牙说道:“说句不臣之言,这毕竟是天子家事,你我这些做臣子的,当然要忠于陛下,然而若庆国真的闹出内战来,你我如何向天下交代?京都之变,应该是落于沙场之上,然而那位小范大人和陛下很明显并不希望这种动荡会波及的太过深远,不然陛下也不会一直给小范大人留着口气,小范大人也不会在京都老老实实地当这个富贵闲人。”
“那两位都在守着那根底线,大都督后日出兵也请谨记这个底线,威逼可,进犯可,可若要真的流血成河,我看……殊为不智,只怕陛下要的也不是这个结果。”
“可对方是黑骑,那群监察院的狼崽子可不会懂得什么叫退让。”王志昆闭着眼睛说道:“这个分寸太难把握了,既要出兵,又不能真打,既不能误了陛下的大计,又要防止事态扩展的太过严重。”
说到此节,王大都督深深地叹了口气,他这一辈子在刀光剑影里渡过,却从来没有遇到如今这种复杂的局面,要打便打,那是最简单的,哪怕对方是范闲,是大皇子,可若真的将帝国的东部打乱了,陛下又会不高兴。
“陛下既然有密旨,打是要打的,至少也要真正的对峙起来,将黑骑那方面的气势压下去。”梅执礼微垂眼帘说道:“宫里的旨意必须执行,风雨压山般压过去,黑骑能抗几日?他们虽然是一群杀人如麻的冷血骑兵,但毕竟大殿下不是,小范大人也不是。”
“这种局面维持不了几日,终究最后是要撕破脸的。”王志昆看着他提醒道:“陛下的旨意在这里,我不想让陛下他老人家误以为我办事不力。”
“不,一定会有某个机会,让燕京和东夷城之间的局势稳定下来。”梅执礼看着他忽然微微笑了,说道:“小范大人花了这么大的气力在曈儿在身上,在你和大皇子的关系身上,为的便是想谋求眼下双方之间的平衡,至于陛下的那道旨意……我想他一定有办法让这个事情结了。”
“虽然旨意难违,但本督确实不想与我大庆的儿郎们在沙场上相见。”王志昆的眉头皱得极深,半晌后缓缓说道:“只是我看不出来眼下的局势,有任何办法既可以让本督不误旨意,又从牛头山前撤兵而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