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是做出了这种决定。
把那些以她近乎死过一次得到的知识无偿地、大公无私地分享给这个世界。
“……为什么呢,老师?”宋铮的心里被复杂的情绪压住了,他定定地看着郁昭,不再管自己之前定下的“不违抗、不反驳郁昭”的规矩,以近乎刨根问底的口吻说,“难道您真的是英雄主义的支持者吗?是因为您拥有这种能力,觉得自己有义务拯救这个世界,还是因为您就是想做这种奉献式的英雄,您的能力只是能更好地帮助您达成心愿?请回答我,老师,这关系到我对您提出问题的回答。”
郁昭意味不明地提炼他的重点:“你觉得,我是奉献式的英雄主义?”
“难道不是么?我想不出除了这个形容,还有什么更贴切的词来概括您的举动。”宋铮跪得挺直,“您凭兴致救人,以条件来做交换,或者暂时为蛰伏而向强权低头——这些都是我思考过的,您可能的行事,但我绝对没想到,您拥有的是不必低头的实力,也不会为救人而提出条件,您就是这么去救了,然后现在又说您愿意分享您独一无二的知识。您告诉我,这不是奉献是什么?”
他向前一点,膝盖上的衣物磨出褶皱,他定定地望着郁昭的眼睛,掷地有声地问:“还是说,这种态度本身也是您教导的一部分么?”
郁昭的眼神有些奇异,“你的胆子好像突然变大了,宋铮,之前在我眼前装出的乖学生,原来心里对老师有这么多想法么?”
“在您的面前,我伪装也好,不伪装也好,根本没有什么意义,不是么?您能看出来我哪一部分是真实的,如果我真实的这一部分没能入您的眼,您今天就不会让我做出这种选择。”宋铮的眼神闪烁一下,流露出从未在郁昭面前展现过的自傲,却又眸光温顺,“既然我成为了您承认的学生,得到了这种殊荣,就让我稍微僭越一下吧——哪怕您后面要惩罚我,起码在这个问题上,请容许我僭越。”
第50章生命之重50
夕阳在坠落,橘红的光线逐渐变成浓郁的墨蓝,行军帐篷里没有开窗,透过防水布投射进来,落下一片朦胧的光影,让一切变得模糊。
郁昭看着学生那双执着地讨要一个答案的眼睛,慢慢地说:“有个词能精确概括你现在的行为,你知道么么?”
宋铮眨了下眼,有些迷茫:“是什么?”
“恃宠而骄。”郁昭说。
然后她就看着她这刚才步步紧逼,口口声声容许他僭越的学生僵在那里,即使在这么昏暗的光线下,都能看出一抹红晕从他脖子里飞速窜了上来,蔓延到耳廓和脸颊。
“那、那是……”宋铮舌头突然打结,又故作镇定,“这个词有些生僻,老师能够为我解释一下么?”
“……”郁昭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短短几秒钟就把他看得更红了几分,整个人好像到了八分熟。
他要装不下去了。
“之前没发现,你原来是这种人设。”郁昭用一种看透的语气,“果然还是对你太忽视了。”
宋铮的心脏剧烈跳了两下,故作镇定地问:“老师指的是什么?”
郁昭没解释这个,她在旁边准备好的应急箱里摸了摸,摸出两瓶水,扔给宋铮一瓶,她把瓶盖拧开喝了几口,看向规规矩矩把水瓶拿在手里的宋铮。
“凭兴致救人,以条件来做交换,在必要的时候向强权低头,这是之前我给你们的印象吧。”郁昭说,“这样的生活,听起来也过得下去。”
宋铮没太明白,他谨慎地没有开口。
郁昭转而问:“你虽然是混沌系,但五级到任何地方都是受到重视的等级,你为什么选择现在这种生活?”
“现在这种生活?”宋铮说,“您是说作为流亡者协会团长的生活么?”
郁昭用一种包容的口吻:“团长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接任务,做任务,派人接任务和做任务,以及回应协会的要求。”宋铮思考两秒,给出这个答案。
“你想过去过另一种生活么?”郁昭坐从随意的姿势坐正了一些,看着宋铮一怔的神色,她又问,“是你选择了这种生活,还是这种生活选择了你?”
“我……”宋铮张张口,声音微沉,“老师,我之前没有考虑过这种问题,我从记事起唯一能做的,就是想办法活下去。我是永恒黑曜的前身,飞星骑士团捡来的死士预备役,您知道死士么?就是每个骑士团都会豢养的炮灰,很多异化兽都喜欢人肉和人血的味道,想要抓捕它们的时候,就把死士扔出去,能侥幸成为异化者,就脱离死士的身份成为骑士团的一员,至于没异化的话……”他话语一顿,“我从来没有时间去考虑这些事情,危险在追赶我,我踩着其他死士的尸体活了下来,杀了飞星的团长成为新的团长,后面也会有下一个人来杀我,为了继续活下去,我只能不断地变强,也不会去考虑其他的。”
他抬眼看向郁昭,天生的娃娃脸上流露出和容貌不符的沉郁,那是他二十多年的来的模样,是他面对这个世界时最本质的态度。
“另外一种生活……是什么样的生活呢?”他说,“像沈一煜那个大少爷一样,一出生就享用全世界最好的吃穿用度,如果不是他那倒霉的能力,可以一辈子荣华富贵这样的生活么?我没有想过,老师,我已经过去质问世界为什么是这个样子,为什么是我遇到这些事而不是别人,为什么是别人在享福而不是我这些问题的年龄了,因为对这个世界而言,众生平等,不是么?”
“不管是那些大基地里的大人物们,还是我这种卑贱的蝼蚁,再或者是从来没有异化过的平凡人,最后的结局都是一样的。”
“被污染折磨,幸运的话活个几十年,不幸的话出生的第二天也好,识字的第二天也好,异化的第二天……总之最后都是异变或者畸变。”宋铮想到什么,眼里的光迅速消失,他神经质地笑了一下,“何况现在我知道了,连死后的灵魂都不被放过——这样的世界,考虑过什么样的生活,或者说我怎么选择又有什么意义呢,老师?”
宋铮的嗓音有几分沙哑,这个阴沉狠厉的团长从来没露出过这样迷茫的表情,他无光的眼睛望着郁昭,与其说想得到一个答案,不如说是在对这个世界发出诘问。
为什么世界会是这个样子的?
为什么每个人都活得这么难?
为什么是他经历这些痛苦而不是其他人?
他说自己过去问这些年龄了,也就是说他也曾一声声地问过,只是得不到答案。
帐篷里一片寂静,片刻之后,郁昭伸出指尖,轻轻按上宋铮干涩的眼角。
他没有流泪,但他看上去在哭。
经年累月积累却又无人诉说过的不甘和委屈,似乎尽数都在这个不算宽敞的空间里,对着那个比他小几岁的女孩倾诉出来了,那么自然而然,仿佛在这个人面前只要说出来就好了,只要说出来,这个人就能全盘兜住,无论是他的情感,还是这个糟糕的世界。
突然意识到自己思想的倾斜,宋铮猛然惊醒,感受到温凉的指尖覆盖在自己眼角,他整个人怔愣一瞬,暂时顾不得其他反应,不安地眨动了一下眼睛:“老师……”
“其实我觉得我当不好老师这个称呼。”郁昭说,“这个词包含的意义太重了,而我想教的对于你们来说,也许已经适应了这个世界的规则,不会想改变了。”
宋铮急切地说:“我觉得您是非常好的老师,也许您觉得我是变色龙,为了活下去当过很多身份,但我从来没有叫过这个称呼……可能您不相信,在那个漆黑的走廊里的时候,我就隐约有这种想法,我如果不这么叫您,我一定会后悔。”
郁昭笑了笑,光线太暗,他无法分辨郁昭的笑里包含着什么情绪,只是感受着眼角下的温凉触感被收回,他手指摩挲一下,下意识地想伸手挽留。
“你只是够敏锐,会抓住机会,宋铮,就算当时治疗你的不是我,能教你变强的不是我,你也会真心地叫出这声老师。”郁昭说,“也许你没有意识,但这样的决定,这样的生活,的确是出自你自己的选择。”
“当然不是!”宋铮脑子里有些混乱,太多的念头和复杂的感情盘桓在他的心头,他眉头紧锁,凭直觉率先否定掉自己最在意的,“我也许会为了变强随意地开口叫任何一个人老师,但我是否承认他,只有我自己知道。不是您的话,我不会承认,哪怕是另外一个人拥有您的能力和知识,他也不是老师。”
太过直白的话让宋铮自己露出惊异的神色,但他眼神很快就坚定下来,定定地望着郁昭。
郁昭默了几秒,声音忽然有些缥缈:“你承认我什么?看你之前对我的印象,也不过是芸芸众生的一员会做的普通选择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