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若没有再和沈灼怀说一句话。
他第一次看到与前面旅店相接的那道隐秘的木门被打开,赤妙那暗红色的裙摆在罅隙间一闪而过,然后消失不见。
离开夹层后,前头传来的声音变得更清晰,也更分明,他们逃亡的脚步之中,狺人士兵的大声呵斥与其中迟将的冷静应答既远又近,或许只有一墙之隔,但又好似咫尺天边。走向另一端的六人在那种紧张的呵斥下快速奔下台阶,经过乌黑没有光的廊道,推开那扇门——
许久未见的灿烂天光突然穿越门头,摄入众人眼前,叫几人忍不住伸手挡了一下。
“……走罢。”沈灼怀打破沉默。
与前头旅店分隔的后院寂静一片,沈灼怀与司若的骏马正在吃草,见到他们,忍不住伸颈去看,地上两只得意洋洋的鸡走来走去,不时啄一啄泥地。而他们要藏身的那送货车马,就静静停在庭院之中。
那说是马车,不如说是两匹驴子驮着一辆有顶的拖车,高高的草堆在里面被堆摞起来,菜肉放了一个拖车,空气中混杂着被屠宰动物的血腥味。拖车不小,加上那些草堆,足以他们小心躲藏。
沈灼怀大致安排了一下,温楚志与司若在最里面,孟此凡和他的师爷中间,他与那个衙役殿后。司若没等他说完,便转身往车里钻。
他们刚刚藏好,勉强将车马货物恢复原样,便听到一阵亟亟的脚步声自前院传来,司若下意识屏住了呼吸——没有人敢动,视线被絮缕的草絮遮挡,但因为紧张,偶尔还能听到些衣物摩擦的声响。
“!@¥#¥@#¥”那个粗鲁的狺人男声离他们越来越近,只可惜他们还是听不懂,不过大概率并不是冲着他们来的。
“@#¥#¥%大人!”一个距离他们很近的烟嗓男声把那粗鲁狺人声音拦在似乎距离他们一步之遥的地方,听声音,他也是个会说狺人话的,只是不知是汉人还是狺人,而后这烟嗓高声叫道,“啊呀,迟老板,怎么你被……?”
司若攥住拳头。
迟将和赤妙果然也被带走了。
只听得迟将苦笑一声:“一些误会……”而后似乎是和搜查的狺人说了些什么,迟将又道,“我知道私自收留赤家小姐,是迟某的罪责,金叉大人日日搜查不易,将迟某带回去给土司大人论功行赏是应该的,但还请勿要殃及旅店无辜。”
赤妙也说:“金叉,你把迟将放了,我和你回去便是。”
那个叫金叉的狺人居然也会些汉话:“这些土司会有决断!你后院那是什么?”
还没等迟将开口,那抽水烟的烟嗓男声便说话了:“金叉大人,我每天早晨给他旅店送些猪羊鸡肉,还有粮食,今天也是刚巧。”他笑嘻嘻的,“给耽搁了,这时候才送到。这不,还要去下一家呢。”
“是吗?”金叉半信半疑,随之司若便注意到狺人身上配饰碰撞,叮当作响,似是他在走近他们藏身的拖车,“里面,没别的东西?你检查过了?”
司若的心“咚咚”直跳,他清晰地听到,藏身在拖车中每个人的呼吸都紧了不止一分,包括他自己。为了能透气,那堆着的草摞并没有完全压实,因而他们能透过缝隙,看到一丝丝泄露进来的光,此刻,司若便紧张地盯着那一丝光芒看——他和温楚志被安排在最里,沈灼怀在最外,若是要起一场遭遇战,那么沈灼怀一定会率先受袭。
他不信那个叫金叉的狺人会没带着别人来。
在司若紧张的时候,沈灼怀仿佛也冥冥之中觉察到了他内心的不安,目光穿越前头两个人的肩膀,望向司若,是一个安抚的,叫他定心的眼神。
即使司若还在因为他叫赤妙出去牺牲的事情生气,但与他目光对接的那一瞬间,也好似整个炸毛的猫安定了下来。
脚步越来越近。
“没别的东西,金叉大人。”马夫殷切道,“这每日去哪里,每日拉什么货物,都是定的。”
“那你这草堆里又是什么,垒得这样高?”狺人依旧没有放下疑虑,“真臭!”他用土话骂了一声,突然听得“唰”的一下,兵器与刀鞘碰撞摩擦,他抽出刀来——
沈灼怀目光凌厉,黑暗中,他立刻做了一个手势,让众人都侧偏向拖车两方——
果然就在沈灼怀做出手势的下一刻,一把长刀从草堆中间的缝隙间刺了进来,角度由上至下,直直插ru了地上一只被开膛破肚的乳猪中,发出一声入肉的闷响。孟此凡他们吓得冷汗直流,若不是沈灼怀及时提醒,刚刚他与他的心腹衙役,怕就要被捅成一串糖葫芦了!
但即便如此,他们也还不能放松,沈灼怀的手已经握在了腰间软剑之上,只预备着若是他们躲藏被掀开,便随时拔出剑去,一剑结果了那名叫金叉的狺人。
“嗯?!”感受到刺穿了什么东西,金叉立刻把刀抽回,看到刀尖上淌下的鲜红血液,他怒目而视,“嗯?这是什么?!”
“这、这里面都是些死猪死羊!”见金叉可能要动手,马夫连忙上前。
马夫狠狠一脚踹在拖车上,本就不太坚固的拖车摇晃起来,藏身其中的几人都不得不扒紧了车壁。似是意识到什么,马夫踹完一脚还不够,又扒在车前板前,几乎整个身子遮挡住狺人,而后伸手进草堆中,开始摸索。
“我给您拖一只出来看看便是!这其他的猪羊还要卖给别家,还请大人高抬贵手啊!”
一只粗糙的,明显是汉人皮肤颜色的手探入草堆,却没有如同他话中意思那般在找什么东西,只是张了张手指。
沈灼怀愣了一下,随即立刻会意。
他扯着刚才被金叉刺中的那只乳猪,将它拖到那只手上,而马夫感觉到自己捉到了切实的东西,便也小心翼翼地拖了出去。
“您看,还恰好是您刚才刺中那只!”马夫举着那只被刺了一剑的乳猪笑道,“哎,也不要叫金叉大人白走一趟,我听说您妻子做炙烤乳猪是一绝,不如就带回去如何?若不方便,带回我亲自给您送回府上!”
迟将打蛇随棍上:“金叉大人辛苦,这区区一只乳猪罢了,日后我给大人送上半月都是应该的!金叉大人与土司乃是本族,从前疏忽,是我等之过,日后定会好好报答!”
虽说金叉在汉人面前被叫“大人大人”的,又同姓金,可在狺人中,他不过是个最底层的苦力,捞不到什么油水,今日来迟将这也是被日常安排的搜查,谁知他好运气,搜出了逃跑的赤妙,如今一边被迟将和马夫他们这般奉承,一边许以好处,也不由得暗自心动。
他假模假样地擦了一下刀,装作在思考,而后又立刻道:“你们两个家伙说得有礼。你——”他好像在对马夫道,“待会你送我家里,我,先把他们带回去。”
终于,脚步声再次走远,这回连带前前院那些细琐响声也都消失不见。
“没事了,终于没事了……”孟此凡嘟囔了一句,听起来都快要哭出来了。
毕竟险些被扎成糖串子的经历,也不是哪个封疆大官都能有的。
司若还在担心迟将与赤妙:“他们都被带回去了,会不会遇上什么险事?”
沈灼怀轻生道:“听迟先生的语气,不像没有准备的样子……诺生你……”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司若打断:“迟将有准备,可赤妙呢?赤妙回去还能活吗?”
眼看着两人,或者说司若单方面又要和沈灼怀吵起来,就在这时,遮在他们面前的草摞却突然被拨开——
此前没有任何预兆,也没人注意到声响,所有人都被这猝不及防射进来的日光照得睁不开眼睛,下意识伸手遮住了眼目。
而后他们便听到一个颇为熟悉的嘶哑烟嗓开口道:“迟老板果然没同我说实话。”
沈灼怀最先适应了强光,他紧皱着眉头,腰间长剑已经拔了一半:“你?!”
“别急,我没有恶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