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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
那点点盐粒上的黑褐痕迹,并非熬盐时留下的残渣,而是水河哪怕被鞭子打得皮开肉绽,也没有松开手时,渗透进的鲜红血液。
就这样被迟将与赤锋小心翼翼地保留下来,留存了这么多年,直到再次出现在司若他们面前。
“把水河安葬后,我与赤锋再未在正式场合见过面,也权当从未相识过。但这么多年里,我们一直都保持着联络。赤锋回到赤家转换性情当赤家家主,是为了获得更多狺人勾结上臣,贩卖私盐的罪证,而留在客栈的我……”迟将再次笑了笑,但这次的笑容里,却带了些很难读懂的,像是那条被尘封的隧道一般厚重的情绪,“则无数次为他、也为我自己,物色可能为水河鸣冤、愿意将此事捅破天听的人,是不是官员都无所谓。”
“只可惜这么多年了,从来没人有这个胆子,也没这个机会。这么多年,我们才等到你们,我们也都老了,都有了别的顾虑。”
司若沉默了。
水河,赤锋,迟将。
三人,如今只剩下迟将一人。有人早逝,有人为了为好友报仇,隐姓埋名,有人压下愤怒与痛恨,与凶手虚与委蛇。
他也没想到那个表面上看起来对中原人不屑一顾、甚至恶心中原人的中年男人,从前也曾是与好友说笑打闹、嬉笑怒骂的高傲青年,也曾有过肆意轻狂的过去,只是被久而不见天日的乌云笼罩了十余年,逐渐改变了面目,也主动遗忘了过往。
“迟先生……”司若轻声道,语气里带着敬佩,“你们……是英雄。若非赤锋……赤家主在赤家的里外制衡,或许会有更多像水河这样的人失踪,死去。”
“呵。”迟将却自嘲似的笑了一声,“你们可别太抬举我们,我们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后面以尸体运盐的主意,便是我们想出来的。十三年前,那群狺人运盐用的尸体一开始是自然死亡的老人,可自然死亡的人,哪儿有这么多?后来有一段时间,苍川的中原人总在消失,引起了官府注意。也是我和赤锋私下商量后,决定把矛头转向狺人内部,这才有了只有狺人才得入圣棺这一说,赤锋也借此机会,排了不少异己。”
“只是没想到,十几年了,金爻居然还没有放下疑心。兜兜转转,异己成了自己。”
听到杀人运盐的办法是他们两人想出来的,司若和沈灼怀他们也吃了一惊。但他们也很快意识到,纵使十三年过去,当年之策已成为一把杀人利刃,但在当年来说……这的确已是最好的,能保全苍川无辜百姓的手段。
“江湖中有一个故事。”沈灼怀迟迟开口,“独臂大侠获得天下神功时,他的仇家将一村百姓与他此生挚爱之人绑至火山之上,允他救其中之一。”他望着迟将,“迟先生与赤家主所面对,亦无所不同。杀一救一,皆是定数。迟先生虽说是为私仇私欲,却也救了百姓。”
“英雄一词,诸位当得上。”
沈灼怀用的是“诸位”,指代的就不仅仅是迟将本身了。他闻言,大概是想起过去,怔愣一会,最后还是郑重地点了点头。
迟将小心地将那包沾了血的盐粒重新包裹起来,交予了沈灼怀与司若。
他说:“我希望我能相信你们。”
沈灼怀与司若对视一眼,朝他点头:“迟先生请放心。我们二人其实并非苍川的新任执行官——”沈灼怀朝还在头昏脑胀、因为来迟了,也没太明白怎么摇身一变成了贩盐大案的真执行官温楚志,“那家伙才是。我与诺生,是朝廷的十三川巡按使——他是我的副手。这件事,一定不会就此而已。”
“他——”迟将愣了愣。
他没想到那个知道好友出事后就想冲出去救人,被他一下打晕的愣头青居然才是他们新上任的执行官。
迟将:“……”如果当初来的是温楚志,他还真没勇气捅出一切来。
十三川巡按虽说名义上与苍川执行官同级,但实则十三川巡按的实权是要高于执行官的,加之眼前的两个年轻人……看起来的确更为靠谱一些。
沈灼怀都发了话,孟此凡一个治安官也不能说什么。更别说,在他治下,狺人在官府眼皮子底下贩卖私盐,他毫不察觉,沈灼怀司若给了一网打尽的机会,还偏偏被他搞砸。纵使孟此凡自个儿心里清楚自己当真和狺人、和金爻一丁点利益瓜葛都没有,看到自己搞砸这么多事,他都觉得自己才是那个内奸。
因此孟此凡在听到迟将那些惊心动魄的过去、以及狺人的图谋的时候,他只是大气不敢出,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直到沈灼怀又突然想起他来:“孟此凡,你戴罪立功的机会到了。”
“是、是……啊?”孟此凡一个劲点头,却突然听到自己被点名,结结巴巴道,“沈大人,什么,什么戴罪立功啊?我与你等不是死……假死了吗?”
沈灼怀修长的手指轻点着木桌,此刻正是日光盛大,金色光芒由原本还晦暗一片的窗外映照而入,自后而前打在他身上,仿若为他裹上一层金光。
沈灼怀并没有立刻说出自己的想法,只是微垂眼眸:“不日你便知道。”他眼睛扫过一片,“不过目前,还要拜托迟先生藏匿我们一段时间,大家都累了,需要安全的地方歇息。”
“自然。”迟将点头,但顿了顿,又看向沈灼怀。
众人精神紧绷许久,此刻终于放下了那根拉着的弦,跟随迟将的引导,一个个由迟将房中隐蔽的暗道,去往休息处。
司若在这时,才缓缓打了个哈欠,一点困困的泪意落在睫边,模糊了他的视觉。沈灼怀知道他的紧张程度并不亚于自己,缓和了眼神,温柔地替他捏捏坐久僵硬的肩。司若却看出了沈灼怀的意思,揉了一把脸蛋,小小声问他:“你不和我一起去睡觉吗?”
看着那张平日里清冷高傲,如今却因困倦带上了些许幼气与无辜的脸,沈灼怀语气更是温柔,他低低道:“你先睡着,我与迟先生还要去看看赤妙,待会就回去找你。”
司若想想也是,点点头,便先走一步。
回过头来,沈灼怀便见到眼神疲倦,但也难得带了几分笑意的迟将。
沈灼怀道:“迟先生是有事问我吧?你应该不会想叫我这个外人,去与你一起见赤妙。”
迟将叹了口气:“年岁虽少,可师长兮。沈大人,后生可畏。”他迟疑片刻,还是开口,“我只是想问问,你先前说的那个故事,结局是什么。”他看向眼前英俊却又隐隐透露着不可违抗的威严的年轻人,“那位大侠,最后选了哪一方。”
沈灼怀垂眸,唇边勾起一个有些轻蔑的笑来:“他啊,他选了村民,眼看着挚爱之人葬身火海。”
迟将瞳孔微缩。
他看得出来,此刻的沈灼怀是锋芒毕露的,亦是冰冷的,虽这个故事出自他口,可他本人,却并不满意最后的结局。不,甚至是蔑视。
“沈大人你……”迟将轻轻叹息。
“我。”沈灼怀抬眸,眸光反射金黄日芒,仿若有火焰在他目中燃烧,“若是我,挚爱与道义,两个我都要。哪怕对面是恶鬼,也不可能叫我放我挚爱之人身入火海。”
……
轻手轻脚打开房门,沈灼怀看到一个裹着薄被的团子缩在大床的角落,似乎已经睡熟了。房间里静悄悄的,甚至能听到“团子”司若均匀的呼吸声。迟将为他们准备的藏身之所类似商贾棋那一案的夹层,并无窗户,也照不到日光,但司若显然是怕沈灼怀进来跌碰到,在桌上为他留了一截短短的蜡烛。
沈灼怀生怕吵醒司若,小心关上房门,脱下鞋袜,赤脚走到床边,又去吹熄了那一点烛光。
室内顿时昏暗,似完全无天光的夜晚,但经过片刻闭眸适应后,沈灼怀还是一眼看清了司若的方向。
他轻悄悄坐上床榻,床榻发出微微的“吱呀”一声,沈灼怀立刻不敢动了。等声音停止后,他才用了他最轻的动作,合衣躺到司若身边,平心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