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到司峪庭在看他们,沈灼怀便把司若放开,拂拂他肩头,借机低声道:“去看看你祖父,他可吓坏了。”
司若往日是从不把自己偏激一面暴露在祖父面前的,此刻有些意外怯懦地望了司峪庭一眼,想了想,还是先往司益中那边去。
无论祖父怎么想,他也先得把眼前的问题给解决。
“这宅子是当年你爹分给我家的,现在既然你成了族长,那正好,写份文书来,承诺以后你、你和司家的其他人,都不会因任何缘由来骚扰我祖父抢走宅子。”司若面色淡淡,说出口的话也没什么情绪,可偏偏就是叫司益中听着跟阎王爷来了似的。
“这、这又不是我一个便能决定的!”司益中几乎跳起来,“我是替乌泽县令大人做事!日后这一片,都是要收拢起来的!”乌泽是乌川府下一个直属县城,这六丁村,便属于乌泽管辖。
但司若明显是“不行也得行”的意思。
倒是沈灼怀听了,笑了笑,一拍折扇,开口道:“历来只有县府保全京官府邸的说法,倒是从没听过京官家眷要为县官的买卖让路的。”
他声音响起得突然,叫司益中一愣:“什么京官,司老头……不,司峪庭早就被辞官了!”他原本还称呼得嚣张,可顶着司若的灼灼目光,愣是改了称呼。
司若这才想起来自己似乎已是官身,虽说得了圣旨,可这前后生活,与从前并无任何区别,便也压根没把自己当个官看。想了想,掏出那枚小小的官印,在司益中眼前晃了一下:“我如今是十三川副巡按使,按例来说,县衙不得处置我的、也就是我祖父的府邸。”
巡按使虽说只是个七品官,司若还是个副的,可毕竟是直廪京城,只对天子负责,哪怕与县官平级,也不是一个小小县官能够置喙的,而司益中更是傻了——他以为司若是灰头土脸回来的,可如今意思,竟是衣锦还乡?他刚刚、刚刚差点打了个七品京官的祖父?
司益中本就是个欺软怕硬的货色,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末了,泄愤似的朝身边家仆踹了一脚:“听到了吗!还不快去找些笔墨来!”
见司益中如此,司若也转头向自己祖父,埋下脑袋,小小声呼他一声:“祖父……”
司峪庭一声长叹:“诺生,你真是大了。”
他没说任何指责司若的话,可司若却很清楚地知道司峪庭在责备他瞒着家中师长出去冒险。虽说得了官位,但司峪庭想到的却并非他司家可以再起的荣耀,而是司若可能遇到的危险和委屈。
此刻的司若就像个做错了事的小孩子,眼巴巴地看看自己祖父,又看看沈灼怀,说:“祖父,你放心,我没吃亏。”他指指沈灼怀,“这是我的……”他语气顿了顿,不自觉带了些甜意,“顶头上司,十三川巡按沈灼怀沈大人,这些日子里,他帮助我许多。”他最终还是没说出他和沈灼怀的真实关系,生怕今日本就受了刺激的祖父更气,坏了身体。
“姓沈?!”司峪庭却下意识反应,“沈大人可是出身寂川沈家?”
在司峪庭面前,沈灼怀做足了晚辈的姿态:“是,小某出身沈家旁支。也请司……先生放心,诺生他很好。”
司若与沈灼怀之间自以为隐瞒得很好的你来我往根本没有逃过司峪庭的眼睛,他背着手,目光在两人间穿梭,点点头:“好,好。”倒也是什么都没说。
第98章
三人聊天间,司益中家仆也带着纸笔回来了,司益中忙不迭地按照司若的要求写好文书,一溜烟跑走。
司峪庭了却一桩心事,出了口长气,他叹气道:“也多亏了你们今日归来,不然,我这个老头子,怕是要坳不过司益中这个强盗。”
司若有些后怕地点点头,从前司益中便做尽排挤他们祖孙二人之事,直至司若年纪轻轻中了生员,又一路堪称顺畅地进入乌川书院,这才歇下那些嘲讽和打压的气焰。只是在书院之中,司若没找到自己的道,却意外在祖父的从前找到了自己的道,走上了另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
他离开乌川书院自然是有意气用事、和祖父和师长对着干的缘由存在的,然而毕竟司若年纪还轻,却遗漏了他不再是那个前途无量的举人后,司家会怎样对待他的祖父……幸好,幸好他们回来得及时,一切都没有发生。
沈灼怀看出司若的手在微微发颤,却不好在司峪庭面前像往日那样牵手安慰他,便轻轻拍拍他的后背:“没事了,他们不敢再来。你如今也是朝廷命官。”
司若这才点点头,收回心中杂绪。
司峪庭自然比司若要定性许多,他背手看看院中杂乱景象,一拍脑袋:“罢了,既然都如此,不如诺生,你与沈大人跟我去外头对付一顿罢。虽说王大娘饭馆里都是些家常菜,但味道也是不错的。”
司若自然不会不答应。
至于沈灼怀,他哪里敢让司若的祖父叫他“大人”?连忙道:“司先生唤我表字明之便好,我是一介晚辈,受不得司先生这样叫。”
司峪庭琢磨了一下:“也好,那诺生,明之,你们俩同我走。”
当晚沈灼怀自然宿在了司若家中。司若家宅不大,没有客房,他们看起来也清清白白,索性司若便找司峪庭抱了一床被褥,准备拿回去给沈灼怀盖。
只是司若临走时司峪庭叫住他说的话,叫司若觉得怪怪的:“我年纪大了,晚上听不得什么风吹草动,这泥墙也不隔音,你们小声一些。”司若甚至觉得,自己祖父的眼神有些奇怪。
司若抱着软绵绵的被褥,浑身只露出一张巴掌大的小脸,他点点头,眼睛里没有半点旖旎,很认真地乖乖点头:“祖父说得对,这泥墙的确隔音不好,待我年末得了俸禄,便回来给祖父将这祖屋重砌一遍,叫祖父睡得好些。”
司峪庭:“……哼。”他一挥袖,“罢了罢了。你快去吧,别叫你朋友得了风寒。”
司若有些莫名,但他也没想太多,便抱着被子回去找了沈灼怀。
……
这乌川一行原本是司若带着沈灼怀来散心,被司若家中事情一搅和,沈灼怀愁绪反倒是下去许多了。说起来往常若是出什么事情,沈灼怀便会直接搬出沈家的名头来压,但自从离开寂川之后,沈灼怀也在逐渐放下过去这个让自己进退为难的身份。而到他的救命恩人司峪庭面前时,他已经能轻松说出自己只是一个沈家旁支这样的话了。
看着沈灼怀不再钻牛角尖,司若也放心许多。
但本已定好的行程,还是要完成的。
只是六丁村是个不大的村子,几乎每一户都相互认得。知道司若这是得了官位回来,不少如今司峪庭的学生父母都上门来想见一见有“经世之才”的年轻巡按使老爷。原本司若勉强能见一个两个,可来的人多了,直把他逼得往沈灼怀身后躲——“你们要看看他去!他比我大两岁,五品官!”
然后被纠缠的便成了沈灼怀,但纠缠他的,倒多是十里八方的媒婆。
惹得沈灼怀在屋内恨恨把司若蹂躏一遍,将他亲得整个人都又红又都羞:“我五品官?嗯?把我丢出去见媒人?诺生乖乖不要我了?”
司若一边怕隔壁的司峪庭听到什么不对劲的声响,一边招惹不住道:“我要你,我要还不成吗!……沈灼怀,快停手……!”
最后这一场热闹还得是司峪庭出面阻拦,他在六丁村教书多年,自司若长大后也不收多少束脩①,权当为孩子们铺路,在村中名望不低,他开口后,终于没人再饶了司若与沈灼怀的清净。
也是这样,司若才能带沈灼怀到处走走。
司若并不是在六丁村出生的,他是在更大一点的时候才和祖父来到的六丁村。
“我祖父刚回来的时候,是住在那个司家的。”司若和沈灼怀坐在一棵高大榕木之上,榕木枝条蜿蜒,根系发达,这是他小时候经常会呆的地方,司若低头看着树下来去的人群,“司家住在城里,我祖父带着我娘回乡时,他们还给了个小屋子住。可我爹病花光了家中所有积蓄,我娘生我难产,祖父去求他们,却被他们赶出家门,说是死人会污了门楣……”
司若垂下脑袋,腿一摆一摆,他自认不是会纯着眼于过去的人,可他的出生,还是叫他家中骤变。司若小时候也无数次想过,若是没有他,或是生出来的不是他,那他娘是不是就不会死?或者更好一些,他爹都不会死?
听着司若语气低落下去,沈灼怀看着他低垂脸庞,伸出手去揉了揉他的脑袋:“你还说我想多,你自己不也是想太多?”沈灼怀自嘲笑了笑,“这一切归根到底不还是因为我,若不是祖父接生了我,掺和进这样一个事情里,他也不会回乡。你若怪便怪我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