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喜望望郑海右脸潮红,沉声道:“皇上有旨,等隐王妃生下来再说。公公急什么呢各人自有自个儿的结果,谁也跑不掉的。”
再说碧鸳,花容已枯,腮边有泪,及至兆凌进来,握了她的手,说起过往秘事,那小鸳眼中泪不断流,却已口不能言。可怜瑕玉三载君王,如今眼睁睁看着爱侣温热玉手就在自己掌中寸寸成冰,他竟是呆了,举止失措,握了那手,搓着不放,人也渐渐软了,自床边跌在地上,手却仍不肯放,吊着床沿死命拽着,眼泪糊了眼,便索性不流了。只落得迷迷糊糊冷清清坐在那里,一如失了魂魄。
讣音却还是由张妈妈传出了,众人锥心痛哭一回,寇喜不带喜怒道:“圣上有旨,若生产有失,就着咱家将王妃带到西郊旷野火浴,遗体以钦犯之故不留,扬灰弃于睡莲湖。既然人已死,便交咱家带走吧。叶驸马要通情理,今日都要立时办好,你也不可难为于我。来啊,你们进去吧!把人抬出去,带走!”
众人七手八脚欲待要抬出碧鸳的遗体,那兆凌耳边只听得朝靴踩地的“嗒嗒”步声,心里不甚明白,便轻声道:“你且睡着,凭他们是谁,我去叫他们都走开。”
领头的小宦邹明絮絮说了半日,那兆凌“嘘”了一声道:“公公出去说,你别惊着她,叫她踏实睡一觉,这些天着实累着了。”
那小宦瞧了一眼小鸳,叹了一口气,狠下心肠对身旁小徒道:“没眼力的东西!王爷疯了,还不架开他!你们也傻了,抬了人出去,咱们好完事儿!误了功夫,有的是人收拾咱们!”
众人不理兆凌,抬了木架向前,早有人抱了碧鸳——白色寝衣,裤上血迹尚温,胎儿犹未脱体。
兆凌拉着那为首的小宦邹明,痴痴道:“有事找我便是,生死都随你,只不要去扰她!你们有事和我说便是啊。”
那邹明眼角瞥了兆凌,又微微一叹,对寇喜道:“回副总管,人已在此了。”
寇喜道:“郑总管,皇上方才受惊,急召我折回去吩咐了,不是小喜抢您的事。你领人先回吧,皇上要你在侧呢。圣命在身,我往野地荒坟火浴尸首,待一切妥了才回呢。”
郑海闻言,悻悻对他手下道:“走!如今正是人家得势,咱们争不得!”
寇喜见郑海的人撤去了,便温言对惜花道:“驸马多多劝过王爷,一尸两命,实在堪悲,但死者已矣,生者还需节哀。咱家将王妃带至旷野火浴,尔后之事,还交王府处置就是。”
惜花泣道:“既是皇命,若不依从,必累及于你。望寇副总管费心料理弟妹,骨殖还交我等,不以扬弃荷塘,实感深恩。待我对凌弟施以清心咒,再好生…好生劝慰他就是了!”
刘夫人母女已失了分寸,拉住寇喜,哀恸几近颠狂,刘夫人一手抓伤了寇喜的脸,寇喜无奈,一手捂脸,吩咐道:“速至百鬼林,那是贫民乱葬处,多有人在此火浴的。”
寇喜并四个徒儿抬了小鸳尸首,来至同属西郊的百鬼林中,时方入暮,天色晦暗不明,那林子黑黢黢的,莫名阴风阵阵。寇喜徒弟邹明望见密树之中,倏然冒出一个人影,颤声道:“总管,那厢是谁”
来者是一后生男子,看着不比寇喜大几岁,穿一身墨绿衣袍,眉目清雅,清秀宛若女子,后生道:“寇总管勿惊。吾乃散痘童子地仙秦隐。今欲做一件大善事,以期上遂我正神之愿,下报我故友之心。”
寇喜道:“上仙不知。我受师傅徐本及旧日宦者重托,欲行方便,效忠旧主。但天不遂人愿,隐王妃已难产香消玉殒,我一介阉宦,又有何回天之法呢”
秦隐道:“唉,吾虽有心,医活邢氏,教她夫妻母子团圆,怎奈也难逆天行事。幸有天命,母虽亡,子命犹存。吾今施以仙术,令其子脱母体而生,将其抱到岩香国我之旧友崇将军家寄养,随后你随我一同往告瑕玉,日后必有善缘,福贵可期。”
寇喜道:“我委身侍奉昏君,曾设群虎之宴,按帝命,毒毙演武场将军十六人。唯旧将程得胜,因其为人甚为孝义,且嫡母又是桂王兆河亲妹故而得免。故此,我也造孽不浅,怎敢望好,只求心安罢了。求上仙速速施术,我一切听你安排便是。上仙放心,邹明等四人是我兄弟,当先令他等回去,散播难产之信,稳住兆漪便是。”
“也好,你等回去,只说我在百鬼林劫住你等,施以妖法,剖开死人肚腹,取了一女婴,但先天极弱,脱体即夭。说我见状,逃去无踪便是。”
寇喜眼中慧光一动,对邹明道:“你等尽管如此回奏,一切有我。”
邹明领命,因他众人怜惜瑕玉一门,甘心如此报说不提。
且说秦隐果然催动仙术,自碧鸳腹中剖出一子,粉嫩幼小,眼目未睁,日后丑俊,此时难辨。只觉得睡颜安祥,说不尽的静和可爱。秦隐饶是地仙,见时心软,化了翠锦襁褓,好生包好此子,吩咐道:“你少顷携骨殖往府中去,只需告他,情根犹在,看他是何说辞。囚牛为情所困,终究不能为仙了。唉,我多说无益,枉自泄了天机。日后如何,不消多时便知。你我,就此别过,亦无再见之期。但我许你福贵,后必有验。你须谨记,高时需隐,不可擅权。告辞!”
后来如何暂且不表。且说兆漪受了棋圣银针刺驾一惊,却被唐姬舞剑断针所救,以为唐娇爱己,遂抛了新立皇后堂姐兆汾,全心扑在名伎唐娇身上。听闻隐王妃难产,知兆凌心灰意冷,以为再难生变,其心大安,听邹明等人的回报,他心知秦隐是个异人,但连他也难救婴儿性命,可见天意欲绝兆凌!兆漪大喜,与唐娇厮混多日免朝。原本桂王欲借立功之事,为己大讨封赏,无奈不见兆漪,心里好生不乐,自不待言。
看官莫恼,待作书的再提前数日之事。且说叶惜花以仙鬼之体,失了千福,灵力日微,月白仙袍,已化玄黑,自知仙体将散,只得强撑一回,催动仙法“清心咒”,那兆凌心中才得明白几分。忆起昔日在宫中同看《长生殿》,有谶语曰:“睡银塘鸳鸯蘸眼。”心中凄凉陡生,拽了惜花道:“姐夫,想你我此生缘分,便起于一杯清茶。今日时过境迁,茶香犹在。此时我心中凄凉,你已尽知,你已知弟痴好音律,殆误正事,至死犹不知悔。不若你我同奏哀音,以抒幽怨,也不枉今生之情!”
惜花默然,不知以何话相劝,两个遂以旧日筝、箫合奏《凄凉犯》一曲,曲罢,兆凌道:“姐夫,我那三弟,身世可怜,恨这些时日迭遭变故,我怕也不能翼护于他了。我知道,自姐姐去后,你没一日安好,但求你看我面上,多多爱护于他,莫教他走了邪路。今后,这座府里,料也不得太平。我意,相求姐夫带太夫人及小蝶、黯儿往岩香去,我与那静玉国主有些旧交,如今只有求她,兴许还有指望。倘或她一时怯懦,不敢相留,一家子老小,有姐夫照应着拿主意,我也放心。”
惜花听他语中不祥,便劝道:“凌弟莫出此言,碧鸳殒命、兄弟旧属俱受加害,任是铁石之人也受不住。只不过,你既说深爱弟妹,不可令其有后顾之忧。太夫人及小妹、黯儿,你也自有责份照拂,不该都付于我,令我为你悬心。”
正说时,寇喜抱了碧鸳骨殖到府,见了二人跪倒道:“王妃也只得按皇命,魂归此睡莲湖中了。但求王爷吾主休要伤神,王妃虽殒,王子犹存,已被秦隐上仙所救,送往岩香,他的旧友崇将军那里去了!王爷休要绝望,秦公子言,众人后果,少时可见,料必昏君易位,就在眼前!”
兆凌听了,脸上不见微澜,向前搀起寇喜,淡然道:“恩公厚恩,此生难报!万望恩公如得方便,替我转告秦公子,我不望儿出将入相,唯望他一生远离皇家,平安喜乐。我愿他名惜泪,一生少流眼泪。莫如其父母,徒留终天之恨。恩公既然高义,我尚有一事相托,这块莲花腰佩,是儿母亲遗物,望寇恩公转致秦公子,托他交予我儿,今后…唉,今后之事……”此时纵有千言,不知从何说起,可怜瑕玉复握了寇喜的手,哽噎道:“叶氏兄弟,可怜原系伏虎遗孤,我知他们族中没有亲故,就劳寇恩公好歹照看他们坟茔,莫教荒废就是了!”
寇喜道:“这个么,王爷何必相托来日方长,王爷自想开些吧!孩儿之事,我若再见秦隐,必代为转达,还请勿忧!”
兆凌不觉伤情,单膝跪落,“千万、千万拜托!此日一别,再见难期,万望寇恩公也要珍重才好!”
寇喜道:“王爷对我师傅及上下大小宦者,俱有深恩,吾等生死难报!今虽遭大劫,望不可丧志,善保金躯,以图将来!小奴去也,也望王爷珍重,朝中正义之士,也无不仰首翘盼王爷您呢。”
当下瑕玉再不答言,只目送寇喜出府。是夜惜花一宿难安,往探瑕玉,见其榻上安眠,惜花只得自去。次日清晨,惜花再去,见一小笺,墨痕已干,字迹练得与惜花无二,写道
秋日之水甚冷,我实不忍她一人去,又不愿受兄弟辱,只得别去。人之生死,大不由人自选。我今追至水中,永伴于她,也甚喜乐。勿悲。
惜花疾奔出府,果见瑕玉沉水。惜花与阖府同悲,始知逆天改命之难。瑕玉兆凌之殁,得年三十四岁。
诗曰囚龙脱锁衔花去,千载情伤复何言功名翻手成与败,不留只字在人间。
正在此时,秦隐复来,见此惨景,却往湖中倾了仙药“化龙水”。秦隐沉吟道:“情根不断,永除仙籍。既堕凡世,其尸不能为奸人所辱。小师弟,我今以化龙水,化去瑕玉尸首,对外假称龙笛镇海,囚牛归位,流言一传,众必同情旧主之仁。如此可动遗臣之心,并启那奸侫之贪欲,从此昏君多事矣!我不日将升为瘟神,凡事不得多问,你呢再问一回,如今可愿与我回仙界了”
惜花痴望荷塘,掩泪道:“凌弟所托多件,均不敢忘,且我无心仙界,不愿随师兄前去。”
“唉!”秦隐墨绿仙衣飘起,“个人自有缘法,我强求已无益。告辞!”
瑕玉夫妻殒命七日,惜花领刘氏等三人秘出龙都,欲投岩香,谁知刘氏在城门上,偶见春山首级,惊成疾病。众人只好暂退归府。欲知后事详情,请看下篇详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