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起来恨不得卡尔是个女的,好往他的手背上啾啾啾个五六七八下。
卡尔:哈哈(流汗黄豆笑)
今天几乎没人,他觉得放松了很多。尽管经理竭力要把他往包厢迎,但他还是坚持坐在了普通的客厅。
这一面朝着雪地,服务员觉得这有什么好看的,去包厢里看冰冻的湖面上款款落雪不好吗?但卡尔点完一套餐后就一直在托着脸庞朝外望,他也不太敢搭话,只是沉默着给他倒上热红酒。
卡尔意识到他来这里这么多次,却好像从没在外头坐过。冰花结在玻璃上的样子像是一幅无声的画,他看到一只乌鸦闭眼歪头栖息在光秃的白桦树上,脚下是薄薄积雪的枝杈。
沉静的冬天,像是一场失语的对白。
他看到自己在雪地里的脚印,这痕迹是这样的清晰,卡尔近乎惊奇地捕捉着自己和整个世界交互的痕迹,在此之前他总是感觉不到它们强烈而即刻地存在着,就像这样,在雪上踏过,就留下一串脚步,他也是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的脚印是这样,难道他从不低头看吗?那他平时在看什么?最近很多年的回忆都像蒙着一层灰灰的雾。
经理又来献殷勤,见他对服务员没什么态度,心下不安得不行,赶紧赶走小喽啰自己上阵服务。
他越这样,卡尔反而越尴尬得不行——他从前听过人家说,“一旦决定辞职,就连去上班时常去的餐厅酒吧也不好意思去了。付账固然一分不少付,原本不需顾虑,却总觉得自己好像不受欢迎,没了那份心绪。”*
现在才发现好像是有点这种感觉。
他不该再遇见熟人的,直接一鼓作气走掉不好吗?
搞得现在,他就忍不住要想到等他人间蒸发完,他是不是再也不能回慕尼黑了,也别想再坐在这儿吃饭。
莫名其妙抛下一切的人再莫名其妙跑回来,那是要干嘛?卡尔自己想想那场面都觉得滑稽。
那他就再也吃不到蜂蜜鳕鱼和这一家独特的香浓海鲜饭了。
和过去的一切都斩断联系莫名让卡尔觉得是他自己亏损了,进而有点烦闷和生气。可他又不能选择让整个拜仁,不,整个慕尼黑,不,整个嘚国都迁走,就留下他喜欢的部分吧。
他甚至没法带走莉拉。
卡尔挎着篮子,捧着花,像个漆黑的影子一般站在苍茫的墓地里,任由雪落满了自己的帽子和肩膀。
这里暂时没人清扫,雪太厚了,中看不中用的皮鞋踏在雪里,不一会儿,化掉的水就偷偷藏不住,顺着严丝合缝的袜子和皮革流了进去,把他的脚变得冰冷无比。
卡尔把从老房子里拿出竹篮的放到墓碑上,里面放着玩偶,圣诞贺卡,糖果,红绿配色的圣诞袜,圣诞袜里放着不算礼物的礼物——卡尔把自己随身能摘的东西都摘了下来,放在里头。
把手套摘掉,用冻得通红的手掌清扫碑上厚厚的雪。
在莉拉去世后,他就立刻情绪崩溃搬出了这套房子,但也没办法卖掉,因为那是莉拉最后住过的地方。
如果把她的东西全部放进箱子里,把房间挪空,那就像再面对一次……再面对一次所有所有的一切,卡尔完全做不到。
可他现在要离开了,忽然也就能够再回去看。痛苦其实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多,更多是恍惚和怀念。他扯到罩着家具的布,仿佛瞬间回到了一边搅拌蛋糕液一边抬眼看着穆勒坐在这儿和莉拉玩笑的瞬间,仿佛回到了队友们都还没结婚生小孩、波多尔斯基也没把糖果砸他脸上、施魏因施泰格在捧着粉红话筒唱歌的时刻。
轻轻推开门,进入小书房,看到屋角的窗帘依然那样厚,仿佛回到穆勒和琳达告白的那个美好的夜晚。
那个圣诞节地好干,天好亮,那是卡尔举办过的最后一场生日派对和圣诞party,也是这栋房子里发生的最后一件美好的事。
他曾以为埃里卡回归家庭才是,妈妈看起来真的变回小时候的妈妈了,温柔地全心全意照顾孩子,会把莉拉搂在怀里梳头发亲吻额头,在妈妈的爱里,莉拉的康复积极性好多了,也喜欢上了上学,喜欢上了去朋友家里玩,因为埃里卡会陪伴她。
有妈妈在,就没有什么可怕的。
她的整个生命好像都重新启动了,卡尔也觉得自己的生命重新启动了。每次打开门回到家,都会觉得幸福到不真切。
谁知还真是不真切。
卡尔总是不想回忆埃里卡回家那一段时间的事,因为那样会让他没有办法恨妈妈,因为那样会让他更加恨妈妈,但他此刻在这里坐了一会儿,想到埃里卡坐在这儿精心替莉拉缝纫蝴蝶结缎带假发的画面,却觉得无爱也无恨,只有空落落的悲哀,像雪一样落在大地上。
他慢慢地让自己的思绪回笼,情不自禁想到妈妈其实也没什么可耻的,人类就是这样的,爱母亲完全是动物本能,哪怕遍体鳞伤也改不了,就好像狗改不了吃屎一样。
卡尔懒得责备自己了。关于自己的所有坏话,他已经说干了,说尽了,如果人的自我攻击可以具象化,那他肯定身上扎着无数箭头,根本看不见人是个什么样。然后呢?又怎么样呢?
想想穆勒和琳达应该正在过七周年纪念日。
早知道今天邀请他们来……那也不对,早就应当邀请他们来这里回忆爱情开始的地方,多像浪漫电影啊。
是他一直躲避着,忘掉这里也曾经有过很美好的回忆。不光是属于他的,是属于身边很多人的。
在自己的房间里,他多日来第一次想到拉姆,想到对方的新郎服还是在这儿试的。卡尔笑得直不起腰,他没想到拉姆会为了这样的事紧张——西装终于定制好了,竟然不敢在店里或家里试穿,而是拿到了他这儿来。
虽说也有把伴郎的礼服顺便带给他的缘故,可卡尔就是认定他是紧张,于是感到拉姆难得可爱。
被他笑得,拉姆也在笑,但就是不愿意穿。卡尔只好先去换了自己的给他看,把皮鞋也换好,推开衣帽间的门难得兴致高涨地单手插兜摆几个男模穿西装爱用的死装姿势:
“怎么样?放心吧,不会给你丢脸的,也不会抢你风头。保证到时候乌漆嘛黑,给你们当保镖。”
拉姆坐在正对房门的椅子上,手撑着膝盖,看了他一会儿,微笑起来:“真好。”
“你要结婚了,你才是真好呢,今天怎么了,爱叫你从聪明鬼变成大笨蛋了吗?真是给你甜蜜坏了,就这还不早点结婚,拖那么久。”
卡尔推他进衣帽间:“快去试快去试。”
衣服挺好的,拉姆跨出来的那一刻,卡尔才有朋友要结婚、他要参与进对方人生重要好事的真实感了,这让他情不自禁微笑起来。
虽然拉姆看起来一直有点紧张到心情都低落了,但卡尔兴致倒是一下子就上升了很多,开始天天问他婚礼的细节,敦促他好好搞,还给他送了新的手表当礼物。
比起当年那一块,新的名贵到不知哪里去,可拉姆结婚日嫌麻烦不愿意戴手表,就算了,只当了昂贵的添头。
后来过了一段时间,他又还是戴回了旧的。拉姆其实是个恋旧的人,不是天天追赶时髦买新东西的类型,大家也没太奇怪,只卡尔觉得遗憾了一会儿。
早知道拉姆也没那么喜欢手表,只是单纯戴惯了老东西,有一块随身就够了,他就送他别的了。
“早知道当年脸皮厚一点,不要把那块表送你,还是送给米夏嘛。”
卡尔嘟哝着坐在床边,对着空荡荡的衣帽间空荡荡的门,像是看到了站在这儿略带局促整理衣袖的拉姆——他十几年也就见过对方局促那么一回。
他跑掉了,拉姆也不知道是什么反应。是最崩溃的一个,还是最快接受的一个?还是既最快接受又最崩溃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