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这“一最”确实蹊跷,既然肯给孩子起个名字,又是这么大的口气,那多是家底不错的人家,这样的人怎么会没有姓氏呢?
更何况,随便取个姓氏便可在这芸芸众生中多出几个便宜亲戚,哪怕未曾相识,同姓之人也总有些天然亲近,说话办事自然好通融一些。
可这个人偏偏没有姓。
如此过了几天,这日花竹在学堂里便觉不适,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打在他脸上,直晃得人发昏。好不容易挨到放学,花竹一路头重脚轻走回家,仍是觉得头晕脑涨。
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了,一面担心自己怕不是害了什么怪病快要死了,一面又觉得似乎没什么事情。他之前从未有过如此体验,也不敢贸贸然叫人,怕本是小事又无端给别人添了麻烦,惹人生厌,也怕是自己大惊小怪,给他人徒增笑料与谈资。
于是索性躺在床上和衣睡了。
这一睡便从下午一直到了晚饭,期间秋姨来叫人,花竹恹恹地,迷迷糊糊应付了几句,说是不去吃了。常家众人习惯了他在饭桌上缺席,也无人再问,等花竹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午夜。
他在昏昏沉沉中梦到了田妈妈。
梦中田妈妈瘦了很多,干瘪的双手上布满了斑点,皮肤松松垮垮垂下来。她坐在旧时花家的那张榻上,跟对面坐着的花家管事说想吃胡饼喝热水。
花竹久逢故人,心中酸涩极了,唤了一声田妈妈想要上前,却不知被谁拉了一把,场景一下子转到了常府房内。他被常家人团团围着,却只一心想给田妈妈送热水和胡饼,可身周的众人拦住他,七嘴八舌地说道:“花竹,你这衣服穿得不对,要穿好衣服才可去见人。”
“哎呀,你这幞头折错啦,快快摘下来。”
花竹惦念着田妈妈,也不管为何在这梦境中,自己一个七岁的小童要戴幞头,只是耐着性子飞速换衣服。
他脑海中清晰地回现着田妈妈苍老憔悴的样子,又不敢相信,跟了自己那么多年的老妈妈,如今连喝一口热水都要讨吗?他一连换了几身衣服,众人却仍说不对,急得他扯了凉衫。
梦里被困于常府的花竹,就这样看着自己的老妈妈饥渴而死,躺进了灵堂。
然后他终于穿对了衣服——他穿上了爷爷去世时那件白孝,匆匆出了常府。
梦中前脚刚踏出常府,花竹便猛地惊醒。
此时屋内屋外没有任何灯光,只有月色朦朦胧胧地从窗户透进来。常老太一向节俭,每到月圆这几日,府里便不再点灯,只留大门口外两盏灯笼。
花竹就这样静静躺了半刻钟,他整个人浸入这从梦中绵延出的悲伤里,像是站在海边,任由悲痛的海浪一阵一阵敲击着他的胸膛,一直等到浪潮渐小,他才起身看了看对面的床榻:房内除了他再无一人,想是常阳今晚又去常老爷和常老太的屋子里就寝。
花竹独自一人惯了,也没点灯。他头昏脑沉,披了件直裰准备去院子里醒醒脑。
初夏的深夜还很凉,花竹被外面的冷风吹了一激灵,抬头就看到桂花树下有个鬼鬼祟祟的影子,那树不高,遮不住人,一下就被他瞧见了。
花竹低喝:“何人?”
一醉正躲在院子里啃小丙哥塞给他的半块蒸饼,忽看到一个人推门而出,那个人发色极黑,一双眼睛雾霭朦胧,里面似是盛满了忧郁的夜色。
他入府时日不长,各房的主子刚刚认全乎,看那间屋子里出来的不是常阳,心下便明白这位是初来那日给自己解围的“花猪”少爷了。
他连忙把饼揣进胸口,低低应了声:“小……小底……一醉。”
花竹听到这个名字,暗自放心了不少,他刚见到一团黑影,心中怕极,又不敢叫人来帮忙,只好强作镇定。
看到眼前这位既不是摸进来的偷儿,也不是爱捉弄他的表哥表弟,精神渐渐放松下来。
只是这人顶替了刚刚自己梦中人的工作,花竹忽然见他,心中又是一痛。想着赶紧让他离开,刚想挥手赶人,转瞬小孩子作弄人的心思又在心中升起,想着正好四下无人,自己好好跟他摆摆少爷威风,让他知道田妈妈的缺不是那么好替的。
于是这个七岁的孩子在门口的石阶上坐下,凶巴巴地拍拍身旁的位置,朝对面人说道:“你过来。”
一醉早就存了跟他当面道谢的心思,无奈这位少爷平日里见首不见尾,整日不是窝在房间看书,就是躲在屋内睡觉。他一直在院子里做活儿,半个月来愣是一回也没碰上过。
于是他走上石阶,恭恭敬敬地对花竹行了一礼:“见过少爷。”
花竹见他不坐,并不勉强,反正自己也不是真心相邀,但见他神色恭敬,生硬的语气微微缓和了些,问道:“你在树底下干嘛?”
“吃……吃饼。”
“……”
花竹倒没成想他半夜不睡,跑来花树下吃饼,有些不知如何回应。于是两人相对沉默了一阵,又同时开口:
“谢谢少爷。”
“怎么不去房里吃?”
听到花竹问他,一醉下意识地按了按揣在胸口处的饼,道:“房里……不……不太方便。”
他这么一说,花竹马上便明白了:这群人欺负新来的,抢他吃的。
换做平日,这种事情,花竹是绝不会管的,倒不是他不想参与,而是力所不及。他作为一个外姓人,在小孩子中间格外受排挤,自是知道受欺压的委屈和辛苦。
花竹不愿别人也经受这种憋屈和痛苦,所以刚来常府时,总是出言制止下人之间的欺凌。只是他管了几桩之后,仆役们虽当时恭恭敬敬,转头便更凶狠地欺负起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