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镯离手,花竹的梦境开始变化。那些早已遗忘的画面,此刻却清晰地浮现在他的眼前。他看到了自己年幼时的模样,那时的他只有七岁。
正是自己送盖头去常家的那一年。
盖头送过去半个月后,常家大小姐风光出嫁,田妈妈却被打发出府。
田妈妈离开常府那日,天气晴好,鱼池旁的柳树刚开始抽新芽,怎么看都不像是个离别的日子。
七岁的花竹帮田妈妈提着一个小包袱,送她到门口。他前天晚上大哭一场,现在紧紧攥着包袱皮,好像只要攥得足够用力,就可以晚些分离一样。
田妈妈泪眼婆娑地看了花竹一眼,该嘱咐的昨日早已说过,不能说的也一直无法告诉他。于是她也就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拉过花竹的手,放在掌心里摩挲了一阵,最终狠下心扯过包袱,坐上牛车走了。
花竹自是不舍,好在他自幼便习惯了与人分离。像是当初爹娘两人和离时,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被带回了外家翁翁家里,再也见不到爹爹,也不许他再提起这个人。他那时心下悲痛又无可奈何,只能夜夜抱着娘掉泪,后来娘亲许是不耐烦了自己,不到半年便去了池州,他只能日日从田妈妈那里寻求一些安慰。
田妈妈本是花竹父亲的乳母,花竹出生后又一直照料花竹,对花家的忠心非同寻常。花竹父母和离后,她因为担心花竹,不顾花吟挽留,硬是跟到了常家。
常府招仆役,一向贵壮贱老,再加之花竹父亲这一层关系,故而整个府里都对田妈妈厌恶非常。
严管家是个惯会讨主子欢心的,他一直想找个机会把田妈妈打发走,但无奈田妈妈谨言慎行,一直没能寻到什么由头,就这样让她陪了花竹近一年。
入冬以来,田妈妈腿疾复发,一直卧榻修养。严管家本以为这是个好机会,却无奈常家虽不是大户,常老爷却是个自视甚高、极好脸面的,生怕在街坊邻居中落下话头,于是一直没有赶田妈妈出门。现在拖到了开春,也算全了对田妈妈的仁义,竟没有跟花竹打一声招呼,就打发田妈妈回去了。
现在花竹身边最后一个亲近的人也离开了,他除了把那人的包袱攥紧一些,却没有任何办法。
眼见牛车的最后一丝影子消失在街角,花竹终于泄了气。他双眼迷离地呆立在门口,花竹这两日哭尽了力气,眼睛肿得几乎睁不开,强撑到正午时分,终于咚地一声栽倒在地。
自从田妈妈走后,花竹房里便没了人照顾。
不过打他进府,就一直和表哥常云同住在常老夫妇的院子,偶尔表弟常阳也会一起来住,杂役仆人算是共用。
田妈妈走后,除了花竹偶尔多穿几天脏衣服之外,倒也看不出院子里有什么不同。
这样过了近月余,花竹虽然还是离别的情绪中,动不动会躲起来哭,但他毕竟还是个孩子,也开始慢慢和家里的孩子们玩到一处。
这天,整个常府都在给廊柱重上油衣,墙面也顺便用青石灰重新抹过,待到青石灰上了墙,常老爷又请了画工来绘图。
花竹和常阳这一群孩子们无事可做,都挤在院中打打闹闹跑来跑去,和漆柱画墙的雇人还有端桌抬凳的小厮混们在一起,吵吵嚷嚷,好不热闹。
等到傍晚,常老爷叫所有孩子到自己房中听训,花竹看管家一路上眉头皱起,嘴角下拉,顿觉事情不妙。他迅速在心中回想一遍今日自己做过的事情,虽想不出什么错事,但心中却仍旧忐忑难安。
花竹走进院中,小心翼翼地站在表姐常月身后,他放缓呼吸,恨不得隐身在人群里。静待了一会儿,见众人皆无声响,花竹便又低着头斜睨了身前的常月一眼,看她也是耷拉着肩膀,缩着脖子,于是更加战战兢兢起来。
待到常老爷含怒的声音从头顶的方向传来时,花竹已经做好了挨骂的准备。
“你们看看这墙上的手印是谁的?”
花竹抬头顺着常老爷的手指看过去:墙中间半干的青石灰上,赫然一个清晰的手掌印,当当正正印在常老太供奉的佛龛下面。那个手掌印不大,看起来像是小孩子的,常老爷大概也是这么想的,于是叫来家里的孩子们问话。
看到这个手掌印,花竹心下一松:不是他,他没有扶过这面墙。
他站得直挺了些,却并未出声,想着等事主站出来承认,好了结了这场风波。如果他太快站出来否认,反而容易被人栽赃心虚,花竹在这种事情上吃过几次亏,于是只缓了缓僵硬的身子,不发一言。
可是过了好久,四个孩子中,没有一个人承认,都只是喃喃说着“不是我”,“不知道”之类的话,花竹也只能跟着摇头。
常老爷见他们这样,怒气更盛,板着脸训斥道:“是谁弄上去的?现在不承认的话,等下查出来是哪一个,我就要去请家法了。”
花竹听着心中一颤,见仍旧没有人回应,身体又开始发僵,他几乎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这声音如此大,就好像是做贼心虚的表现一般,于是他立时不那么确信了:他不记得自己做过此事,但万一是他忘记了怎么办?万一是他当时玩儿得太忘我了,手印在墙上儿不自知怎么办?
花竹越想越心虚,几乎都要上前去承认是自己了,却又在心中保持着一份不甘的清明:他不记得自己做过,真的不记得,还是再等等看吧。
见还是没有人主动认错,常老爷气得说话都拔高了腔调:“好!都不承认是吧,你们就一个个把手伸上去,对比一下手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