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基蒂奇嗯了一声没再回应，当他再次抬起脸打量穿衣镜中的自己时，又变得吞吞吐吐起来，背部线条紧绷得像警惕的猫科动物。「卢卡，如果、如果我去其他城市上学……是不是就不能和你住在一起了？」
「嗯，每个人都要学会独立生活。」莫德里奇还在愁怎么找个机会开始这个话题，没想到伊万简直主动送上门来。他赶紧抓住机会：「你看你的房间都乱成什么样了。脏衣服要及时送去洗，东西用过了放回原处，要不然下次到哪里去找……」
低头闷声不语的伊万仿佛受到打击，好半天才憋出一句，「你怎么突然变得跟我妈妈似的。」
这是什么话。莫德里奇有点胸闷，青春期男孩的思路总是这么跳跃吗？「我本来就是你的监护人。」
「我都快要十八岁了！」
「那现在也没到。哪怕你明天就满十八岁，今天我也还是你的监护人。」莫德里奇双臂抱在胸前，嘴角带了些坏笑地宣誓自己的监护人主权。他眼看着少年望过来的目光里多了几份惊讶，也是，毕竟在他们相处的日子里他几乎从来没用过这种管教的口吻。「话说回来，你整天卢卡卢卡的叫，从来也没叫过我一声哥哥。」
「除了小时候，我也从没当着德扬的面叫他哥哥啊！」拉基蒂奇几乎要跳起来了。「我才不会叫你——」少年握紧拳头，脸色又开始涨成浅红，像是被看不见的紫外线灼伤。
「好了好了，不闹啦。」卢卡眼看着拉基蒂奇过于紧绷的注意力已经从关于大学和升学会的话题上分散，便走过来笑着轻轻安抚他明显变得松弛下来的后背，「没什么的伊万，明天只是我去和你的老师校长聊一下，看看你最近的成绩、你有没有喜欢的专业，然后听听你的想法，还有我的想法。我觉得不会花太多时间。明晚我还想试试你一直提的香草烤鸡，要不要从学校回来之后我们做做看？」
伊万低头绞着手指，脸上红色渐渐退去。金发少年穿着尺寸合适的休闲夹克，深军绿色外套敞开着露出里面的灰色衬衫，已经很有成年人的模样了。「卢卡，谢谢你。我觉得我现在不怎么紧张了。」
就像莫德里奇说的那样，第二天的评估会非常顺利。他们一直坐在会议室外面和其他人一道等着，观察进出学生的表情，善于猜测人心的心理医生凑到少年的耳边悄悄分析，哪个孩子看起来比较放松但其实内心忐忑，又是哪个孩子装作脸色平静却自展开的眉头间透露出压制不住的兴奋。拉基蒂奇的注意力总是很容易被分散，可正当他满脸松快地和莫德里奇一道东张西望、忽然听见抱着一摞打印纸出来的女士叫到自己的名字时，伊万明显又开始紧张了。
莫德里奇深吸一口气，用自己的小指勾了勾他的手，「我在这呢，不要怕。」然后拉起他汗津津的手捏了一下，推开会议室的门走进去。
和其他十二年级学生家长相比有些过分年轻的监护人一边听老师说话，一边拿起桌上的成绩单看了起来。伊万的社会科学、文学、数学、法语选修和艺术选修的成绩都可以算是很棒，自然科学和逻辑选修则相对弱一些，不过至少也可以达到b+……等等，这两个c是哪门课？他眯起眼睛用手指在密密麻麻的表格里划着找过去，还没找到便听见坐在会议桌中间、看起来像是负责人的秃顶中年男子开口说话。男人的右手边是入学时候打过交道的精瘦女校长，刚才莫德里奇一进门就看见了，无边镜框后面的审视目光再次刺得他本能地想要拔腿逃跑。
「早上好，伊万，还有莫德里奇先生。」
「早上好，萨尔索斯先生。」伊万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发抖。
莫德里奇立刻放下成绩单坐好，双手平放在大腿上，那副样子宛如变成被高中教师点名的中学生。
「伊万，据我们的了解你在各方面都是非常出色的孩子，无论是成绩、课堂表现，还是交友、与老师的关系。所以首先，不用太紧张。」
「谢谢您……」
男人哗啦啦地翻阅成绩单，「你的成绩很不错，可以去很好的学校。不过你自己的想法是什么？你的文学和美术选修得分一直很高，老师对你的评价也很好。有没有往这方面考虑的打算？或者谈谈你对美术课的理解，随便和我们聊点什么都行，好吗伊万？」
刚开口的伊万果然还是有些紧张，不过随着话题展开，他很快忘掉了紧绷的心情。「是的，我最喜欢的课程是艺术和历史，我之前也觉得我很适合成为艺术家，我想学习油画。不过现在我认为我更愿意选择的专业是建筑，因为我的空间感、空间想象能力都很好，我最喜欢的画家和风格也都是擅长表现某种有内在逻辑的结构或者体积，比如埃舍尔的矛盾空间、立体主义和毕加索。」
莫德里奇发现伊万的手本来握成拳头放在膝盖上微微颤抖，现在已经开始随着他流畅的陈述拿到了桌面上，并伴随着说话的节奏打出一些手势。他的注意力完全被此刻宛如演说家的伊万吸引了，于是稍微侧过身，仔细打量身边的少年——此刻他又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起对古典建筑的理解、塞尚、佛罗伦萨大教堂、刚刚获得普利兹克奖项的日本建筑师，又谈论了几本莫德里奇听说过但没有看过的小说，薄薄的嘴唇一开一合。他的监护人听得有些发愣，忍不住又多看了伊万几眼。
外貌已经是个成年人的拉基蒂奇因为提到了热爱的建筑物和绘画而眼睛发亮，整个人笔直得像一棵小树，正在迸发无穷尽的生命力。无论是军绿色的外套还是脖颈处露出的深灰衣领，都衬托出他的年轻、挺拔和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的生动神采。这身衣服的搭配真不错……莫德里奇略微屏住呼吸，几乎没法将目光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