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按照遗嘱,我想教授应该已经把它们都捐赠给研究所了。」
对面传来一连串几乎失控的嘟囔声,有英语也有德语,间或一两句克罗地亚语。莫德里奇抿着嘴唇,默默忍耐着耳膜持续受到的冲击,不再发出声音。
冷静,卢卡,她是伊万的姨妈,是伊万唯一的亲人。她只是嘴上说说,实际可能并没有那么糟糕。抚养一个孩子确实需要一笔很大的开销,也不是不能理解。
冷静,卢卡,你不可能获得伊万的监护权。就像哈里先生说的,不要随便承诺你根本做不到的事情,这不是有责任有担当,而是幼稚和自私!
雷德克纳普的吼叫和耳朵里恶毒咒骂重叠在一起,莫德里奇一时愣住,张口结舌地没能发出声音。
「这孩子怎么没跟他的倒霉父母一起去死?!偏偏得落在我头上……混蛋!这一家人连死了都不得安宁!」
大学毕业之后莫德里奇参加了帮助战后儿童心理重建的ngo组织。在布拉柴维尔郊区,他与战后一直生活在贫民窟的儿童共同度过了好几个月,吃着勉强达到食用标准的饭菜,睡在硬纸板上,十几人争抢一个忽冷忽热的淋浴头。那段时间里他学会迅速地咽下食物,掌握了即便没有枕头也不会硌痛后脑的几个入睡姿势,并且——第一次知道还有这么多种问候别人女性亲戚的方法。
在莫德里奇此后的人生中还从未尝试赋予这些词汇以实用价值,此刻他恍然大悟原来这一切都是为今天准备的。莫德里奇先掏出口袋里的耳机让伊万塞上,见他乖乖照做之后,便从脑海的弹药库里挑选了一些自己认为很符合当下情境的,然后成片地扫射过去。
这是一种很抽离的感觉。莫德里奇能够清晰感到长久以来压抑着的不满如同暴雨般倾倒而下,肾上腺素一定飙升到最高,嘴唇抖得几乎影响发音;但另一方面他又异样地冷静,仿佛灵魂已经被剥离出这个愤怒的躯壳,嘴巴里不断吐出的夹杂着克罗地亚语的英语、路人偶尔投来的惊异目光都和自己无关。
「……您也可以去死,毕竟死人比活人更省钱。」
他切断通话,然后再次稍微俯身,双手扶住满脸困惑的男孩的肩膀。不仅如此,莫德里奇还伸手抢过对方手里的机票,直接撕成两半扔进垃圾桶。
「伊万,我们回家。」
他从头到脚都还在微微发抖吧,可是说出来的话语一如平常地温柔和平静。
多年以后莫德里奇时不时回想起这惊心动魄的一幕,觉得愤怒、好笑或者悲哀,却一次也没后悔过。
一次也没有。
总会有办法
时钟的指针逐渐向右下方偏移,较短的那根从水平的位置缓慢掉落,最终和竖直向下的长针形成一个极小的锐角。莫德里奇在表格里填上最后一个数字,张开双并臂向后倒去,后脑撞上靠椅椅背。他抬头看一眼办公室里的钟,迅速地保存文档,关机,整理桌面,把空掉的咖啡杯拿到洗手间里冲洗干净。
等他回来的时候,正好看到贝尔正在公共书架上翻找着什么。「喂你别把顺序弄乱了。」莫德里奇的眉毛稍微紧了一下。
贝尔的论文最近似乎进展不佳,总是蔫头耷脑地如同一颗失了水的草,路过他隔间的时候也很少出言调侃了。莫德里奇倒落得个耳根清净。
只是今天他看上去又变得精力充沛起来,估计是实验顺利的缘故。他从一摞书本后面抬头,「卢卡,你走得好早。」
莫德里奇嗯了一声,用夹子夹好最后一张散落的文件,然后将背包甩上肩膀。
「怎么,难道是为周末的什么亲子活动做准备吗?」他笑得不怀好意,并且仗着身高优势试图来揉搓莫德里奇的脑袋,后者则一眼看穿他的意图,动作灵敏地跳到一边。
「让开,我下午约了人,不想迟到。」莫德里奇并不打算理会身后发出的咿咿呀呀怪叫,却还是做了一句让这群无风不起浪的家伙们消停下来的补充。「想什么呢?是拉基蒂奇家的律师,我找他商量抚养权的事。」
「你真是个好爸爸。」贝尔终于让路,但又跑到帕夫柳琴科那儿捣乱,害得后者惊恐地开始疯狂保存桌面上同时打开的十几个文档:「你你你远一点,别再把我的插头扯掉了!」
莫德里奇将一团骚乱扔在身后,大踏步地穿过走廊、搭上电梯,离开心理楼。路上他检查了短信,一条来自伊万的信息乖乖地躺在里面:「我今晚有个科学兴趣小组的讨论会,晚一些回去,晚饭在同学家吃。伊万。」
莫德里奇回复之后才想起来早餐时伊万确实说过小组讨论的事,可是经过一天的忙碌,他已经忘了。
答辩近在眼前,他的论文却失去了指导教师,显得像个步履蹒跚的婴儿。幸好所里的其他教授十分乐于给予这些不幸的学生们力所能及的指导,加上莫德里奇在以前的项目里也认识了许多可靠的博士和学者,情况还不算太差。只是临近毕业,所有的事物好像在一夜之间涌到面前,日历牌上的倒计时如同一只推在背后的手,一刻不歇地催促即将毕业的人们向前迈步。莫德里奇明白他得尽快找一份正式的、薪水稳定的工作,这会在申请抚养权的过程中起到具有决定性的说服力。伴随而来的还有面试、签证、租房、保险以及各种他从未见过的合同和材料,如同打游戏时遇到的大大小小障碍物,令人兵荒马乱。
思绪如温泉翻滚,不知不觉间他走过两个街区,道路转角处那家咖啡馆熟悉的黑红色招牌已经占据视野。莫德里奇推开门走进去,头顶的风铃随之发出清脆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