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吏治之风这个问题,解缙十五年前的态度,是与现在完全相反的。
洪武二十一年四月,解缙陪同朱元璋游览,献《大庖西封事》,这篇策论文章,可以说很好反应了那时候解缙传统士大夫的思想,解缙因其名动一时。
文章开门见山,开篇的“无几时不变之法,无一日无过之人”、“未闻褒一大善,赏延于世,复及其乡,终始如一者也”,即指出老朱治理下过于严刑峻法,且总是搞榜样人物的问题,对于吏治和刑罚,解缙的建议是“自今非犯罪恶解官,笞杖之刑勿用”、“夫罪人不孥,罚弗及嗣”、“下皆谓陛下任喜怒为生杀,而不知皆臣下之乏忠良也”。
只能说,解缙没掉脑袋,是那老朱心情好。
这篇文章的主要目的就是劝谏老朱简化法令,不要滥施刑罚,对士大夫要好一点,也就是两宋传承下来的那套“君王与士大夫共治下”的理论,认为君王与士大夫之间的关系是相互的,君王尊重、礼遇士大夫,能为士大夫挥自身才能建设国家提供一个较好的环境,而当时的解缙,则认为治理底层百姓只需要通过减轻赋税,多建学校,用诗书礼学就能宣沐王化,继而实现下大治。
那时候的老朱看着解缙什么都没说,只是让这小子赶紧从自己眼前滚。
十五年后,解缙也终于明白了当年白苍苍、眼神狠辣如恶虎的洪武皇帝,为什么会忽然用那种夹杂着“怜悯”和“同情”的眼神看自己。
一路走来,他明白了很多道理。
君王与士大夫不是共治下,而是此消彼长又无法彻底消灭对方,所以不得不共存。
皇权对士大夫好一点,换来的不是吏治清明,而是大概率吏治糜烂,蹬鼻子上脸。
治理百姓减税是没用的,根源问题在于基层胥吏,皇权不下乡,减多少税都减不到百姓头上。
多建学校推行诗书礼学建设不了下大治,但铺路治水多用化肥可以。
解缙什么都懂,但看着十五年前的自己,他斩不下心魔。
那个过去的自己,那个年少的自己,那个真烂漫偏生才学下第一的自己。
“看好了,老夫最后教你一次。”
解缙扶着董伦起身,亲手研开墨,看着董伦的如椽大饱蘸墨汁,晕在宣纸上。
神奇的是,刚才还在不断微微颤抖的董伦,手和腕,这时候开始异乎寻常的稳定,没有了丝毫的颤抖。
“为国之法似理身,元气欲固,则神气欲扬。
国朝患不在外而在内,不患北虏之入寇,而独患吏治之不清矣!吏治不清,纪纲则不振,故元气日耗,神气日索。
所谓‘欲安民又必加意于牧民之官’,今日之庙堂,虚文矫饰旧风尚存,牧民之官尚不可自制,何以布国朝恩泽于海内?”
董伦把送到解缙面前。
“剩下的,你来写,只写吏治之风,休要言及世风、学风。”
解缙接过了的手,在剧烈颤抖。
锋触到宣纸上,扭扭歪歪,但在下一个字,马上就转成了董伦的字体。
“写你自己的字,走你自己路。”
解缙的字渐渐变成了他自己的体,龙蛇飞舞间,文章已成。
“今日有三弊者也。”
“一者曰贪财。”
“贪财者,一目已盲,未盲者兼为阿堵所遮;七窍已迷,未迷者止有孔方一线。”
“二者曰疏通。”
“君子以调停为名,而小人之朋比者托焉;君子以疏通为才,而小人之弥缝者借焉。”
“士大夫自谓有救时良方,不知其乃膏育之疾也。夫贤则进,不贤则舍,何假调停?政可则行,不可则止,何烦疏通?”
“三者曰排场。”
“上有所好,下有所效,上及中枢,下及州府,下争为媚谄。”
“有官出巡,无不张金鼓、饰舆马,百姓伏谒道旁,唯诺必谨,下属得不呵责,顿幸甚。”
“。剥下奉上以希声誉、奔走趋承以求荐举、征期会以完簿书、苟且草率以谊罪责。”
“古人云:法不立,诛不必。国朝无威信可言,自无功罪是非可辨,如此种种,实非危言矣。”
解缙放下,窒息过后似长嘶了一口气,额上已然是汗珠滚落。
“这才是解缙嘛。”
“啪嗒”一声,汗水落在宣纸上,将字迹弄烂。
解缙看着这篇跟“昨日之我”彻底决裂的文章,如释重负。
董伦短暂精神振作过后,又恢复了老态龙钟的样子,他抬起手,无力挥了挥。
“去吧。老夫没什么要告诉你的,只想与你说,既然已经决定踏上这条路,就别回头做反复之人了。”
解缙收起几张纸,对着董伦郑重一礼,再抬起头,原本有些白的面色却是红润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