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先摸清了孩子们的基础,再细细地制定了教学进度,常常备课到深夜。给武校的孩子们教课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一来基础确实不好,二来,孩子们会经常出去演出,课程进度就会被打乱。
于是他经常晚上见缝插针地给孩子们补课,赶进度。
念尘晚上闲下来以后,也爱坐在教室后面旁听他讲课。
她认得一些常用字,会加减乘除。已经忘了是谁教的了,很大的可能是二三十年前政府派人扫盲的成果。日常生活已经够用,还能帮徐庆元记记账,但是念尘总觉得自己没什么文化,是个大老粗。
她喜欢听小杨老师温声软语地念“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间又逢君”,或者教孩子们唱“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看他写字也是一种享受,修长的手指捏着一支普普通通的粉笔,便连绵地写出一篇好看的板书。
他的字写得那么好。他要是在这里过年,附近的乡民肯定会带着红纸和鸡蛋,上门来求他写对联。
这才是文化人呀。
念尘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眼睛里有崇拜的光在闪烁。
小杨老师无意间触碰到她的目光,总是不好意思地低头假装看课本。
冬天第一场寒流到来的时候,小杨老师病了,感冒,发高烧,怕传染给孩子们,在宿舍里休息了两天。
徐庆元带着同事们去慰问这个宝贝疙瘩,进去就看到他伏在写字台上刻写期末考试卷。
“小杨,我又不考核你,你这么拼命干什么呢!”徐庆元说,“病了就好好休息。”
杨建华掖了掖身上盖着的一条毛毯,说:“明年暑假我就要走了,我总得把一学年的教学计划完成,教一半就丢开手,像什么样子。”
不知不觉他来了竟已经有半年了,念尘听到他说再过半年就要走,心里有点淡淡的失落。
徐庆元看杨建华穿得单薄,转头就批评起了念尘:“你这个后勤保障怎么做的,小杨老师连一件像样的厚棉衣都没有,可不就冻感冒了吗。”
念尘还没辩解,杨建华就说:“你别怪念尘,她问过我好几次了,要不要给我做冬衣,是我拒绝了。”
徐庆元问:“为什么不要?”
杨建华顿时没了底气,说:“我本来以为,我这一身就够过冬了……”
他的毛毯下面是一件黑呢子大衣,呢子大衣里面有一件低领的灰色毛衣,毛衣领口露出一截永远清爽干净的衬衣领子。
徐庆元哈哈大笑,说:“你真是要风度不要温度。你这一身,在南方过冬还凑合能用,到了我们这,中看不中用喽。你得秋衣秋裤穿起来,里头穿两件厚毛衣,棉衣棉裤围脖帽子护耳都装备上,过几天还会更冷呢。”
杨建华偷偷看了念尘一眼,显得有点抗拒,说:“这样穿,岂不是成了一个球?”
徐庆元说:“保暖就行,还管它像不像球。这件事就交给念尘你去办了,给小杨把全套装备都置办齐了。”
念尘说:“好叻。”
慰问完了,徐庆元带着另外两个同事走了。
念尘落后一步,跟杨建华要了他的衣服尺寸,都记在一张纸条上。她一笔一画地写完,收好了纸条,想了想对他说:“我觉得,球也挺可爱的。”
念尘隐隐约约察觉到,小杨老师可能对她有那么点意思。
她没有确凿的证据,只是从一些蛛丝马迹中推断的。比如徐庆元勾肩搭背地找他去老松树下抽烟,念尘老远走过看了他们一眼,只一眼,就瞧见小杨老师慌里慌张地把烟掐了。又比如,他在课堂上讲解“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时,有意无意间停驻在她身上的目光。
念尘一会儿满心欢喜,犹如老树发了新芽;一会儿又着急,离学年末越来越近,他怎么还没有表示呢?一会儿又怀疑自己,觉得可能是自作多情,看走眼了。
她想了无数种可能,就是没想到杨建华会不辞而别。
1981年六月底,她出了一趟短差,去县城给学生们订做演出服,来回要两天。回来的时候就听徐庆元说小杨老师已经走了,让她去把空出来的宿舍收拾一下。
念尘吃惊道:“大班的学生不是还有一科算数没考完吗?就这么走了?”
徐庆元说:“今天正好有个去省城的便车,他就搭了走了。算数的卷子和答案他都已经出好了,让我们安排下批卷就行了。”
“你就没留他吃了散伙饭再走?”
“留了,怎么没留。可人家说,要是错过了这趟便车,就不得不倒四五趟公共汽车才能到省城火车站。我一想也是,累得慌,就给他盖了支教证明的章子,让他赶紧走了。”
念尘走在宿舍的走廊上,只觉得又气又好笑。
干什么啊,好像多留一天就要把他绑在这里当压寨夫人似的,用得着这么着急忙慌地逃走吗。
喵喵听到走廊上熟悉的脚步声,开始chuachuachua地在背后挠门。
念尘打开房门,只见好大一块橘色就势躺倒,在她脚底下打了个滚,站起来抖擞抖擞一身毛,又开始往她脚边亲亲热热地蹭。
她抱起喵喵:“还是你好,喜欢谁讨厌谁,都明明白白的。”
喵喵:“喵。”
念尘本来以为,小白杨只是她漫长生命中一个无伤大雅的小插曲,很快就会被丢到脑后。过了个暑假,她已经忘了“窈窕淑女……”下一句是什么了。
9月,又是一年新生入学。
徐庆元的扩招计划逐步走上了正轨。这一年有20个新生入学,都是六七岁的小娃娃,武校的学生规模几乎翻了一倍,念尘的工作量也增大了许多。刚开学的那几天,所有人都忙得人仰马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