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声重复林昭行的道:“这世上想要我死的人,太多了。”
林昭行在天明时醒来。
他费力地坐起来,只觉得四肢百骸没有一个地方不酸痛,回程路上的那一点疏忽大意让他仿佛从地狱走了一遭,相比之下,此刻身上的这一点痛苦不过算是微不足道的后遗症。
视线渐渐变得清晰,林昭行下意识地四处看看,突然在自己的床边看到了一颗小脑袋。
清宝坐在他床边的地板上,双臂搭在床沿上,头枕在胳膊上,闭着双眼,呼吸均匀,纤长的睫毛覆盖在脸颊上,投下一片浅浅的阴影。
别是在这睡了一夜吧——严玉之那个嘴上没把门的熊孩子又跟她说了些什么?
林昭行叹口气,小心翼翼地下床来,打算把清宝抱到了床上,让她躺平。
掌司使大人光顾着在心里腹诽姓严的熊孩子,完全没注意到清宝的睫毛微微抖动起来。
小女贼是能被风吹落叶惊醒的人,林昭行已经极度轻手轻脚了,然而这一点点动静对于清宝来说还是太明显了。
但清宝也是刚从睡梦里醒来,她已经连续三个晚上梦里全是林昭行了——微笑时的林昭行,严肃时的林昭行,站在雪里失神的林昭行。
所以当她醒来后闻到那股熟悉的干净的皂角香气时,清宝没过脑子地做了一个动作。
她伸出手来,抱住了林昭行的脖子,把脸埋在他胸口蹭了蹭。
林昭行猛地僵住了。
清宝总算是清醒了,大概意识到了自己在干什么。
睡得有点发蒙的小女贼一时间演技跟不太上,脸腾地一下红了。
就在二人僵持住的同一刻,门外传来了轻轻的咳嗽声。
二人同时向门口看去,晨光中,一袭穿着湖蓝色宫装的明丽身影逆光而立。
旁边的吴伯小声咳了咳,道:“侯爷,平宁公主来了。”
依稀的晨光里二人相对而坐。
林昭行面前的粥已经被吴伯细心地放凉了,而平宁公主的那一碗还冒着热气。
然而平宁公主只是用羹匙慢慢地搅动着这一碗粥,并不往嘴里送上一口。片刻后,她率先打破了沉默,“昭行哥哥的身体还好么?”
林昭行静静道:“还可以,多谢你挂心。”
“那就好。”平宁公主微微低垂下眼帘,温柔的神情中自有岁月静好的味道,“文姝希望昭行哥哥知道,无论发生了什么,我都会在你身边。”
这是一句突如其来又没头没尾的表白,林昭行完全不明白平宁公主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忍不住微微地挑起眉。
平宁公主仍然温婉地笑着,“我虽然是庶出,也不够得父皇宠爱,但毕竟是个公主。”
林昭行突然模糊地意识到她要说什么了,他的背无声地挺直了。
“说句不好听的话——哪怕昭行哥哥这一生遇到什么困难了,是病了还是残了,文姝都有足够的能力担负下来。”平宁公主轻轻说,“旁的女子就没有这样的资本了,她们在乎丈夫能不能赚钱、能不能养家、能不能保护她们。文姝却都不用,文姝只要陪伴就足够了。”
林昭行的脸色已经无声无息地沉了下来。
平宁公主微微弯了一下花瓣一般美丽的唇,她送了一口粥到嘴里,不紧不慢地咽了下去,轻声道:“昭行哥哥是聪明人,想必能明白文姝说的道理。”
林昭行的目光微微地转向了院子里,那里有一个跃动的身影,正在起劲儿地堆雪人。
那是一只小鸟一样的背影,仿佛注定承载着天地间自由自在的快乐。她的骨架很小,肩膀只有窄窄的一线,太沉重的东西不适合压在上面。
仿佛在冥冥之中感受到了林昭行的目光一般,清宝回过头来,冲林昭行露出了一个招牌式的笑容。
林昭行冲她也报以一笑,然后收回了目光。
他看着平宁公主,低声开了口:“文姝,我记得我们认识两年的时候,你经常哭着向我抱怨。你说庆安公主哪一点都不如你,女红做得不如你好,书也不认真读,但你父皇还是最喜欢她,宫人们也都对她最好——只因为她的母亲是皇后,她是最尊贵的嫡出的公主。”
平宁公主的脸色微微地变了。
“你当时问我说——皇后生的女儿,和织衣坊绣女生的女儿究竟有什么不同?”林昭行低声道,“我当时对你说,没有不同,我也是庶出,但是这不意味着我们比嫡出的孩子差,这个制度本身就是不公的。
“文姝,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是真的觉得这个制度不公么?还是只有你不是这个制度中获益的一方时,你才去谴责它?”
林昭行静静地看向平宁公主,半晌后,他低声道:“我承认你说得对,我这样的情况对于正常的女孩来说完全是拖累。”
“我不想拖累别人,同样也不会拖累你。”他低声道,“你走吧。”
清宝在院子里堆着雪人,心思却全在林昭行和平宁公主所在的小屋里。
但是一声细微的鸟鸣声把她的心思拉了回来。
那是一声悠扬又奇特的鸟啼,人们通常会理所当然地认为是鸟儿发出的声音,却又很难描述出来这种叫声到底属于哪一种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