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行彬彬有礼地与虞蕴芳互让一番后,坐下道:“虞老板的戏很好,我一个外行也听得出。”
虞蕴芳笑笑:“林大人客气了。大人想问什么,蕴芳知无不言。”
“死者秦小云与你是什么关系?”
“秦师兄自小同我一起长大,跟着师父练功。”虞蕴芳淡淡道,“成了角儿以后,我唱旦,他唱生,一直是我们两个搭戏。”
“可他现在意外殒命,虞老板似乎并不太伤心。”
林昭行的声音是温润的,然而他身上一直有种清宝难以描述出来的气势,此刻伴随着话语一起逼向虞蕴芳。
“林大人想看我流泪么?”虞蕴芳却并未被这股气势压倒,平静地笑笑,“我是个戏子,台上流的眼泪已经太多了,人间的爱恨嗔痴、生离死别都在戏里经历了一遍,对现实反倒没什么感觉了。”
林昭行看着虞蕴芳,不动声色地笑笑,眼中看不出情绪:“人常说,戏子无情。”
“是。”虞蕴芳清清淡淡地一笑,“蕴芳是戏子中的戏子,无情得格外厉害。”
林昭行不置可否地点点头,转移了话题:“陈公子说你每场戏都是新的。”
“陈归元公子么?还要劳烦林大人帮我谢谢他每次都来捧场。”虞蕴芳道,“是的,我不唱别人唱过的戏。”
“那每一场的本子,都是谁给你写的?”
虞蕴芳停顿片刻,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林昭行挑起眉。
“从很多年前起,就有人把写好的本子悄悄放到漱芳园的后门,留一个纸条,指明要我唱。”虞蕴芳道,“我试图找过他几次,都没能成功,后来想想也就罢了,人间之事皆不可强求,人家不愿让我知道姓名,我何必非要知道?他来写我来唱,同样是段可贵的缘分。”
“戏本子上也没有任何署名?”
“那倒是有的,不过是个艺名——叫‘百岁忧’。”虞蕴芳偏着头轻声笑笑,瞳孔中却有淡淡的哀伤,“人生百年,全用来忧愁,真是苦。难怪情愿在戏里度过一生。”
“《广寒》也是他写给你的吧?”林昭行转着手中的茶杯,“为什么梅惠衣那边会先唱?”
虞蕴芳的脸色微微地变了。
“我只知道我这边排到一半的时候,就有好事者告诉我清缕园那边也在排相同的戏。”虞蕴芳冷淡道,“其实如果我这边赶着上,清缕园是没法比我们更快的,但是我不愿意,没有练到精的东西,自己都糊弄不过去,怎么能拿去糊弄观众?”
清宝悄无声息地在心里叹了口气——可惜大部分的观众并没有极致的追求,只是听个新鲜热闹,即使清缕园那边上的是粗制滥造的半成品,一样能赢得他们的喜爱。
“他们是怎么拿到本子的?难道百岁忧也给梅惠衣写了一份?”
“我不知道。”虞蕴芳淡淡地说,“我只会唱戏排戏,别的都不懂。”
清宝在心里第二次叹了口气——难怪这位在戏里能绝代风华,敢情是个将全部生命都投入进去的戏痴,戏之外的东西他根本懒得计较。
“虞老板的嗓子是怎么回事?”
“喝药喝坏的。”虞蕴芳道,“排《广寒》的时候为了和清缕园争进度,有过几天没睡觉,天气又晴雪不定,就病了一场,不知道是不是那时喝的中药药性太烈,总之喝完后嗓子就坏了。”
虞蕴芳唱戏的时候,每一个眼神都饱含着情思,然而不唱的时候脸上却连表情都很淡。
一个爱戏成痴,从记事起就把全部生命投入到唱戏中去的人骤然被毁了嗓子,清宝只是想想就感到了一股难以言说的哀痛,然而亲身经历此事的虞蕴芳却神情淡淡,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
“打扰虞老板了。”林昭行起身,带着清宝离开。
他们从房间中出来的时候,清宝听到后面又传来了哀婉凄凉的唱腔:“桂声惊残梦,云淡露华浓,想那恩情熬得白头散,天庭人间路漫漫。”
是那一出华丽凄绝的《杜鹃仙》,清宝悄悄叹了口气,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一出结尾花好月圆的团圆戏,清宝却在其间感受到了无穷无尽的伤感。
林昭行下一个的讯问对象是漱芳园的老板。
和淡漠的虞蕴芳恰恰相反,漱芳园老板激动得快要把房顶掀飞了。
“大人,求您做主啊大人!”漱芳园老板带着哭腔哀切道,“清缕园那边一直嫉妒我们有蕴芳,那个梅惠衣,根本就是个不择手段的贱货!
“百岁忧的本子从来都只给蕴芳一个人写,我虽然没见过他,可这么些年了他一直只给蕴芳写戏,他和蕴芳才是知己!梅惠衣是什么货色?他也配唱百岁忧写的戏?!
“本子一定是梅惠衣设法偷了去的,这件事行内人人都知道,只是没有办法而已!但那梅惠衣仍然贪心不足,他怕蕴芳排好戏之后唱得比他好,就下毒毒坏了蕴芳的嗓子!
“幸好有百岁忧。百岁忧一定是知道了蕴芳嗓子坏了的消息,这一处《杜鹃仙》是他为蕴芳量身定制的,为的就是让杜鹃啼血的主题和蕴芳的嗓音相辅相成,让他还能继续在戏台上唱下去。
“那梅惠衣一定是一计不成又施一计,他又设法杀了一直和蕴芳搭戏的小云,让蕴芳的戏唱不下去,之前所有排戏的辛苦都付之东流——更让漱芳园变成了死过人的不祥之地,以后哪还有客人敢来!大人!他好歹毒的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