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机借给高奇
新寄来的几副耳机果然是抢手货,拿到当天就被一借而空。裁剪组的大金牙门岗周富兴借去一副,阿熊和小山各自恭恭敬敬地借走一副,还有一副最好的,被高奇借去了。
“咯则么子灵呃!小黎,没想到你还有这个爱好,音质真的很不错,比我原配的那副好多了!侬来听听!”面前的高奇满面笑容。
“你拿去听吧!我一时半会用不了这么多。”
“咯多少不好意思!算了!我先听着,侬啥辰光要,直接来拿!”
其实他们都说高奇这个人小气,我看好像也未必。我非常感激他为我借来的那些书籍。
“官司单位,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自己不去照顾自己,没人会照顾你!”高奇没有吹牛,他虽然体型肥胖,但是穿戴整整齐齐,看上去清清爽爽,洗的很及时也很到位的那套囚服,得体地套在他那肥胖的身躯上,再配上一贯的神秘笑容,神采飞扬,自信有加。
“不错,官司单位讲究混!我在奈河桥虽然一开始走了点弯路,但很快就调整好了心态,现在这里没人再敢来欺负我,挑衅一下都不行!你要记住,只有那些无论到了什么地方都能适应环境、游刃有余、为我所用的人,才是值得尊敬的。我没有红外线,靠的是自己的能耐!小黎有空的时候我可以好好教教你!”
“你对我帮助算大的,也不知道拿什么感谢你才好。”
“哎——什么话?感谢什么?大家都是吃官司,讲缘分,谈什么感谢不感谢的!”,高奇挺挺身子,“有缘分到社会上再碰头。我反正就在江海,到时候留个电话号码。我这个人高中都没上,但也喜欢看书,喜欢跟看书的朋友交朋友!像那些流盲、文盲加法盲,跟他们说话,累!你跟他说个半天,他以为你是在开挖他,讽刺他,侮辱他!跟你一起来的那个刘小山就是!整天嘴巴哇啦哇啦,仗着自己力气大,能比人家多搬几个箱子就以为自己了不起,这种人最傻了,在官司单位,要被人家踩着,没有抬头的机会!他幸亏官司小,运气好,分到奈河桥,文明官司,要到我们南浦,弄也要弄死他!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真的!”
高奇爱看书,他不但社会经验丰富,对于旁门左道,天文地理,古今中外,往往都能侃侃而谈,说上个一二三四。这样的人,不去外面做点什么,可惜了。
“我现在在大烫组做监督岗,大烫组没一个家伙敢没事往外跑,我这个人就是这个样子,不管做什么,要做,就做做好!要么不做!像以前做生活也是,我做块长大半年,我们那一道从没生过一次质量事故!即使有些细微的差错,也都很快找出来了,不会流到后道装箱那里去,更不会出厂!当然,这都是大家的功劳,作为块长,关键是把下面的人管好!”
“你手下那几个人,都不是好鸟,每个人一把小算盘,打的噼哩啪啦响!你看那个阿熊,装得像个傻币,其实他不傻,他是在逗我们玩!这个人在南浦吃官司时我就认得,老官司!他现在是雷志朋的秘书,当然雷志朋也不是省油的灯,相互利用。他做生活喜欢搞点小动作,要提醒他,必要的时候报告到组长和队长那里去,他就不敢了!你得镇住他,你看我整天骂他,挖苦他,打他,他都不敢还手,装傻,他怕我!因为真到了上面,吃亏的是他不是我!”
“吴豪杰快要走了,我想去找队长说说,去做他的劳役,你觉得怎么样?”
“想讨个洋差是吧?小黎,不要这样!真的,不要这样!我已经跟你说过,不要一根筋。我在南浦的时候看到过的这样的例子太多了,自己以为自己能够做得了就去跟队长提,搞得队长烦了,‘好!你想轻松是吧?想适意是吧?好!哪个最不轻松让你做哪个!哪个最不适意让你做哪个!’,苦头吃不了兜着走!这地方不是你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的!我一眼就看到了你这样下去的结局,作为朋友,于心不忍,所以要提醒你,千万不要!”
“我们楼下五中队有个香港人,长期留学英国,硕士!这家伙在外面是黑客,计算机黑客!侵入人家银行的系统去搞钱,他就有这个本事,只可惜钱还没来得及花人就进来了!你说这样的人有没有资格去讨个洋差?他现在干什么?倒马桶!春夏秋冬,花谢花开,倒了一年又一年!每天早晨一只手拎着四只马桶,这是我们的香港同胞、海归硕士干的活!浪费人才怎么着?奈河桥浪费的人才太多了!有什么办法?都是自己走进来的,又不是人家逼着你进来的。所以既然进来了,就不要谈什么浪费不浪费!”
高奇的话充满真诚,却让我听了不爽。
恍惚之中错吊牌
肖克利盗窃进来,几辆桑塔纳把他送到这里。他身材圆圆胖胖,一如他的性格。他现在是生产组长,小组里唯一的四犯。对于我这个并不争气的老乡,他是照顾的。不但给我被套,更给我希望。
“好好做,吴豪杰的劳役就是你的。是老乡嘛我总归要照顾你!但是你自己也不要不争气,要拿点表现出来!不要整天有事没事给我出几道题目做做,那样的话谁想帮也帮不了你!”
他是尽力照顾我的,今天,我在吊牌的时候脑袋里又在放小电影,等到回过神来,一刀吊牌已经掉了大半。我这一惊非同小可,这七八十件衣服都已经上到货架上去了!我赶快停掉,去找他,已经到了吃饭时间,他正坐在一等罪犯桌子边准备吃饭,我像做错了事的小孩子一样老老实实地承认实情,他二话没说,马上甩着他那肥胖的身躯过来,“大家先吃饭,吃好饭都过来帮帮忙,把咯七八十件衣裳吊牌调特伊!”
午饭又吃小白干,胃口本就不好,我哪还有心思,随便扒上几口就一个人过来找吊错的衣服了。衣服很多,七零八落,找起来难度很大。肖克利讲话算数,刚才那个已经现了不对的雷志朋也一改先前态度,“肖克利都说了啊,大家帮他换掉!”虽然别人脸露不悦,但不多会,衣服还是一件件都找回来了。
“大家下午装箱的时候再留留神啊,不要让错的吊牌混进去!”我真的陷入了两难的境地,放电影本是精神寄托,现在却成了累赘。
这么简单的活,要求还真不低。我的劳役是吊牌还有对规格,手里的吊牌一张张看过,总担心有一两张别的规格的混在里面。还有对规格,核对固然简单,几个数字而已,但每天动辄上千件对过来,日复一日,总有一天会出错!想想出错的后果,监狱里干活,就是这样,错了,就惩罚,扣分停活动,影响改造,晚点回家。干活从没像现在这样过,患得患失,胆战心惊。这就像在看守所一样,自己的心情完全不由得自己,掌握在大家的口中,一句安慰的话可以让我笑逐颜开,换一句话又愁眉紧锁,并且嫉恨这说话的人。我很想让自己想得开,不就三个月吗?不要,又能如何呢?不是已经做好了不要的准备了吗?但是不行,一想到自己可以提前出去,提前开始崭新的人生,心里就膨胀,就兴奋,就激动!就恐慌,就不安,就失落,就自责!
肖克利既然对我这么器重,我不能让他失望。不管怎么说,这些文盲流氓都能干好的活,我一个大学生为什么就不可以?!这么想,也就有了点自信。
“可以多提建议”
“来队长教育!”吴豪杰过来叫我。
来队长坐在岗亭里,高高在上。
“最近怎么样?这里的环境还能适应吧?有没有受到什么委屈?”
“没有,大家对我都挺好。”
“嗯,适应就好。我们整包组的环境应该是不错的,在这里改造,是你的幸运。”
“你写给家里和你家里寄过来的信我都看了,应该说,家人对你还是蛮关心的,这很不错!我们这里有些人在外面风光的时候自私自利,不管家里,到了这里来跟家里的关系处不好,结果就是自己在这里吃苦头,漫长的刑期,家人不管不问。”来队长顿了一顿,“不过有个事情我要提醒你,我感觉你有一点爱慕虚荣,你比如说我看到你家里寄来的你以前的鞋子,是耐克的,这一双要好几百块。当然这不是不可以,只是跟你的收入不相称。人还是低调一点的好,你比如说我们队长,英中他们现在都是踏单车上班,其实他们都有小汽车。以我现在的收入,可以抽中华,但我还是抽双喜。我脚上这双新买的皮鞋,质量也挺好,才一百块,穿起来跟那种几百上千的也差不了多少。”
“说实话,生产上的事情,我们队长也不是很了解,主要还是要靠组长去组织和协调,因为他们毕竟呆在这里的时间更长,更了解实际情况。你让我们队长亲自去管,可能效果未必有他们管的那么好。而且,我们队长也是人,除了工作,也需要休息,正常的休息。日常的事情已经很多,再让我们去管那么多生产上的事情,可能也忙不过来。不过,生产管理的怎么样,我们队长还是要随时关注的,对于小组里生产和改造方面的情况,你都可以提建议,可以通过周记、思想汇报或者其它形式提出来,都可以!我和姜队长会认真研究,合理的,就采纳。不合理的,也不会怪罪你。”
“谢谢来队长,我会的。”
“去把谭有青叫来。”
“大枪,你这下完了!昨天晚上睡觉梦到自己装错箱子了,这次肯定是真的装错了!怎么办啊?还有14年呢!”伴随着雷志朋的秋风送行,谭大枪快步奔向队长岗亭,来队长却自己走了出来,原来,是家里的包裹到了。
“家里寄来什么东西?”
“不晓得啊,大概是些生活用品。用的么子。”
“好。”
纸箱剪开,生活用品果然有,两大罐红彤彤的辣酱也有,醒目刺眼。
“啊?家里人不知道,寄了点辣酱过来,估计是他们知道我在这里好久没吃到家乡的口味了,就……”
来队长坐在管事犯人的桌子旁,点上一支烟,烟雾很快从鼻孔里出来,“肖克利,我们监狱规定好像不能在邮包中带吃的东西进来的啊?”
“吃的是不好带,谭有青也是老实人,平常嘛表现不错的,现在……”
“这是监狱规定,不是我们队长不通情达理,我们也没有办法。这样吧!谭有青,你把生活用品拿回去。这两罐辣酱,按照规定不能给你。你先回去吧!”
谭有青一走,来队长也走了,“肖克利,把这两罐辣酱处理掉,扔了!”
“大枪!你小子老是给我出难题!”肖克利把谭有青又叫了过来,“呶,你的辣酱在那边,垃圾筐边上!”
“谭先生,请问您吃官司十年最大的感触是什么?”
吃着正宗的重庆辣酱,谭有青被我突然一问,光光的脑门下两只小眼睛痛苦地闭上又睁开,“抹抹黑!”,摇了摇头,他又告诉我,“我这个官司太长了,要分五年五年的吃,人生就是受苦受难,有时候想想真的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