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年的老监狱》
房间一排,有三四十间,都很小,三面是墙,一扇铁门,看样子真的只有三点三个平方。里面一上一下一翻铺,三张铺位安排巧妙,靠近铁门处还有一张小木板,可以坐人,掀开来里面一只马桶箱,恰到好处。据说,这也是犯人想出来的。
“人生如戏,我们都在娱乐自己。先,奈河桥监狱欢迎你们的到来。以后,这里就是你们的家”,一个长着一嘴大金牙的中年犯人显然是这里管事的,“恭喜大家现在已经正式成为罪犯,地方变了,规矩当然也要变。什么是罪犯?罪犯就是人民公敌!这话政府不好讲,我可以告诉大家,按照约定俗成的规矩,敌人他不仅是敌,好像还不能是人!不信你研究下那个‘犯’字是怎么写的。好了,既然来了,要求不要那么多。地方有点小,条件也差了点,但在奈河桥吃官司,能够学到你们人生中最为宝贵的东西,所以还是将就一下吧!不将就也没办法,有谁想翘头的跟我说一声,我们尽量采取最为合适的方式解决。当然你说一对一这个可能不行,你们二十几岁的小伙子,我已经四十出头了,肯定要多对一,先讲清楚,不想要事情就听话好好改造。”
尽管管事的张狂的有些纯真,但当我们被分到房间之后,我现,负责管理我们房间的那两个人却相当之礼貌客气,文质彬彬。
“东西自己理理好,可能暂时需要放到储藏室,把需要用的单独拿出来,但不能太多,你们也看到了,这里空间不大。”如此礼貌有加的待遇,我感觉像是找到了组织。但是一看到他们两个那从头心处蔓延开去的白,我就有些冷。感觉那温和的语气之中,竟夹杂了些什么东西,让我想想都怕。
午饭早已准备好,吃烤麸,吃了才现,这里的饭菜没有新收监的好。
“奈河桥怎么稿的!还在监管局旁边呢!这饭怎么这么难吃?”房间里一个重庆来的小伙子抱怨道,他叫熊克飞,抢劼罪,刑期四年。
“我84年来的时候,感觉比现在还要好一点!怎么现在二十多年过去了,感觉烧的味道还不如老早。”房间里另外一位是江海人,叫谢永祺,贩读,15年。
跟新收监相比,这里的新收有些不负责任,下午进行了一个小时不到的教育之后,就把我们这一批六十几个人统统关进了小房间,每人一只小板凳,一直坐到吃晚饭,晚饭吃好继续坐,直到睡觉。
睡觉时间特别好,八点钟一到,就可入睡。带我们这批新收的有十几个人,每个人都管理着几个房间,大金牙和另外一个个子短短却还算壮实的老头子大概就是这里的两个大组长,大小事情,都是他们两个。
这里的房间很小,锁却很大,像本厚厚的杂志一样牢牢固定在铁门上,听老谢说这些锁里面有三道锁芯,它们还有刚才关封时看到的队长手里拿的十多厘米长的钥匙听说都是英国人造的,用了快一百年了依然状态神勇。
外面的主灯熄了之后,整个楼面就只剩下几盏昏暗的灯光,睡在三点三的房间里,头在靠门的方向,我的目光所及,模糊一片,这样的感觉真好,感觉自己被放进了一只保险箱,这里,就算是外面赌债缠身,也不怕了。
《特长和余罪》
第二天早晨,有劳役犯过来,“你们有没有什么特长?有就告诉我,没有不要讲!”
“我有!”小重庆急不可待,“我以前在厂里干活会修中央空调,修修弄弄,我都会的!”
“中央空调?”劳役犯把目光往他身上一扫,“中央空调?再过十年这里能装上空调吗?”
“这个大学生会写写弄弄,可以派点用场。”
“那我先给他登记上去,但是我跟你明讲,要是没什么花头,也不大会用的上。”
我很欣赏这里犯人的讲话风格,坦率、直接,就算事情不成,也让人心里好受。比新收监那帮豺狼虎豹素质好太多了!
特长过后,大金牙组长挨个过来每个人做政治攻势。
“有无伤大雅的你就说!人命关天的案子,你还是留着!我们两号监现在都快关不下了!”我没想到这个大组长竟然说出这样的话出来,感觉很不适应。
“他们纯粹是走个过场,不会像新收监那帮家伙一样把你往死里弄!”房间里的老官司一如我所见到的老官司,喜欢表时事评论。“呆在这里的都是被判了重刑的人,大家都晓得吃官司的苦。所以只要你能过的去,不是原则性的东西,他们都放你过去了。”
这就很能验证昨天那个大金牙说的话,“想捣糨糊的,欢迎!但是你要给我注意捣糨糊的规矩:上不冒泡,下不垫底,做的到,你就捣好了!”
但是,虽然房间里同是苦命人,只有三个人的我们,才来两天,矛盾却变得有些不可调和。这都是因为那个重庆!嘴巴吹的不着边际,却是很快就露出马脚,老官司有些喜欢寻人开心,每每当面揭穿他信口开河的谎言,让他很难下台,虽然只有我们三个人。
听说这批新收之中,有人在吃第二个无期。
不知道为什么,一进了奈河桥,我就开始迷失方向,老谢已经替我矫正过几次,他们都说是北,我却以为是东。
“大学生,你找不到北了!”重庆小子不无幽默对我说。
至于原因,看看监舍区门口的路就知道了,整个监狱的设计,有点就像迷宫。“也许当初设计的时候就是为了达到让你迷失方向的目的呢!”我暗想。
监舍区的对面,也就是所谓的西面,是一栋6层高的灰色建筑,整体色彩与监狱其他监房保持一致,但它显然不是监房。
“是四号监的工场间!你们如果没有花头,就会被分到那里,去开法拉利!”大金牙组长告诉我们,“上个月我们刚刚分了一批过去,二十几个。”
“你看,自己都是只鸟还要再养只鸟儿把它关在笼子里”,顺着老谢手指的方向,对面五楼窗户那里,一个犯人正往高高挂着的鸟笼子里喂食。
每天只有下午1点到2点的时间可以走出这间三点三平方的房子,去后阳台用水。我们是属于六大一中管理,但六大队的监舍正在装修,整个大队被拆散,一中队新收中队现在是临时借用三号监的一个楼面,许久没有住人了,相当破旧。用水的地方其实就是楼梯走道,十几个水龙头,几十个人,所以只好站着排队,几个老犯人像花瓣一样围着一扇已经被封住的窗户往外看,个个脸上闪烁着诡异的笑容,像有什么喜事。不就是外面的风景吗?能有什么稀奇?我这样想着,不以为然。然而无心插柳,等到轮到我用水的时候,恰好就在那扇已经显然是被故意弄破了一块的窗户跟前,我个子高,视力好,一不小心看到了外面的风景,原来在这栋监房的楼下是家洗头房,也就是鸡店。店里露出一条条雪白的大腿,像是菜场里悬挂的一条条猪大腿,等待顾客。
老谢一头白,实际年龄只有四十二岁,“已经吃了16年官司,吃出来的!”
“我都是死在了读品上。像老早的时候,我们小偷小摸,谁会在钱包里放很多钱呢?抓住了,不够判刑,顶多就是劳教。那个时候很怪,宁捕不劳,进来过的都知道,我们每个人在事先都想好了几起案子,时间、地点、赃物、受害人模样,要像背监规一样把它们背下来。为的就是一旦被抓住了,可以随时讲出来,这样就可以逃避劳教,就可以判刑了!”
“劳教、劳教,从鸡叫做到狗叫!对于我们这些老官司来讲,宁愿被判刑,没劳教苦不说,扒窃个8oo块,判起来也就半年到一年,扒窃7oo块,劳教可能要两年甚至三年!这叫官司的艺术。”
这种官司的艺术,我在看守所里也听到过。
“你不是刚从辛姜回来没有几年吗?我想你江海人也不大可能连吃饭都没有一点着落吧?我们外地人,去偷去抢没办法!”
“其实我老早的时候生意做的也还可以。当时我在南京的太平商场做香烟生意,我那个时候已经吃过几趟小官司,感觉再这样小偷小摸下去肯定不行了,于是就搞了点钱,去做生意了。生意马马虎虎,几年做下来,也赚了几十万,本来想这样下去蛮好的,可是后来大环境变化,香烟生意做不下去了,我回到了江海。几个老朋友嘛也出来了,他们中间有人吸读。一开始是他们送给我抽,我想不抽白不抽,但没想到很快就上了瘾,戒不掉了!不管使用啥方法!好了,这点家底没到一年就被我败光了,接下来怎么办呢?只好走这条路了!以贩养吸!弄的时间长了嘛肯定要爆掉的!”
“有个方法可以戒掉,进来吃官司!我以前也听他们说抽大烟戒不了,看电视上那些家伙那么难受,可进了看守所,那么多贩读吸读的,没有一个痛不欲生受不了的啊!也就是一进来就睡觉,睡几天就好了!”
“谁会为了戒毒把自己往牢里送呢?别说是判刑,就是让他行政拘留个几天,也没人肯的!我上趟就碰到过一次,我一个朋友在外面蛮狠的,天不怕地不怕,可当他犯了点小事要被行政拘留了却怕的像只小公鸡,畏畏缩缩的不敢去,跑到我家里来求我帮帮忙去帮他蹲半个月,所有打点开销全部他来,还给我很多东西,我看他对他老爹老娘也没这么爽气!”
“前面一次官司12年,开始也是在奈河桥吃的,那是1996年”,老谢指了指监房的墙壁,“也是在这栋楼,那时我们用水的后阳台对面的那个小高层都还没有”,“我84年的时候就来过这个地方,知道市监官司难吃,刚好那时候要往辛姜编队,我就打了报告,家里人往队长家里送点东西,就去了!”
“辛姜吃官司跟这不一样!我们是在农场里面,地方大的很,农场在沙漠中间,所以他们不担心你会逃跑。曾经我们有个大队长在讲评的时候讲,谁要是想跑打个报告上来,大队免费奉送三天的干粮和水!有本事跑好了!但是讲清爽!跑不出去再回来罪加一等!据说这地方距离外头有一千多里地,那个沙漠大啊!太阳光一照,全是金光闪闪的一片,跑不了多久就迷了方向了!”老谢的话匣子一旦打开,便有些不吐不快,“吃官司,虽然各个地方条件不一样,但是本质都是一样的!什么人到了官司单位会混到什么程度,都跟自己性格有关系,会不会减刑,能减多少刑期,在你进来的时候老公里都给你算好了。你只有老老实实地跟着他们的方向走!”
“我待到辛姜吃官司,活是不用做的,我就专门负责伙房,烧菜我会,改造单位这么多年,学会了这个东西!所以吃的方面,我是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没人好跟我比!犯人里面,我也树好了自己的牌子,谁跟我过不去,打小报告,我会让他吃不了兜着走!没办法,谁叫我负责烧饭呢?哪个队长欢喜吃什么,欢喜什么口味,我都知道!对付老公里,我也有办法!他们对我也蛮客气的。”
老谢对曾经的岁月充满了留恋不舍,但一想到他说的分下去以后可能一个礼拜都看不到队长,我的心里咯噔一下就感觉失去了依靠和保障。
“这一次,我是栽在了小赤佬手上”,老谢终于消失了自己的甜蜜,现出难以名状的异样表情,“我跟他一起在辛姜吃官司的时候,两个人就关系好来兮!小赤佬贵州人,感觉相当不错!我始终认为官司单位最能看透人的本性,在辛姜六年多,两个人关系走的挺近。我在辛姜腿生病开刀,他每天送饭送水,我家里的儿子也没这么好!我出来的时候,他还有四年多刑期,当时大家讲好出来联系!我出来以后回到江海,快十年过去了,江海这十年的变化实在太大了!儿子长大了,也要讨女人了,怎么办呢?讲句老实话,官司我真的怕了!我就在浦东开了家饭店,就用我在官司单位十几年积累的一点技术!生意嘛不好不差,开饭店就是这点好,一家人吃饭是没问题的!”
“他出来以后,就跟我联系,那时候我已经出来快三年了,饭店嘛也开了两年多了,他讲他回到贵州家里以后,唯一的老娘已经不在了,他没有出路!我讲你到我这里来好了,别的不行,多一双筷子吃饭我还是可以解决的。他就来了,当时他讲他要到云南去一趟,先带点东西过来,到江海让我帮他卖掉,也好解决一点生活问题!我当时想就这么一趟应该没啥问题,再说数量嘛也不是很多。”
此时的老谢无法抑制自己的激动,“当他在火车上打电话让我去江海火车站接他的时候,我想都没想,当然我也是出于敏感,自己躲在了人堆里。我做梦都没想到他当时已经被老公里控制住了,他打电话倒钩我!我更没想到他实际带的东西比他讲的要多很多!”
老谢终于讲完,他久久不能平静,但是我和小重庆并没有像他那样感到世界的悲凉,我们就像听老师讲课文一样,听着他阴沟里翻船的故事。
老谢说,如果自己没有被出卖,那个家伙也要判1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