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讶异。
他不是很喜欢佩圻这个藏拙藏得过深的老学儒,可饶是如此,老学儒这一生无可指摘,皇帝用得颇好的几个大臣,年轻时受过这老学儒的相助之恩,且老学儒从不挟恩图报,做过的事莫说图回报,便连与人说起也不曾说起过,除了藏拙不为君王效力这一点,一生堂堂正正,不愧为人师。
听老学儒这意思,他打算不计方法自污其身也要为君王效力了?
皇帝与丞相仅对视一眼,皇帝当即便道:“成,工部确实需要您这样的镇部老人,且您的外孙苏居甫到时也会上任工部侍郎,翁孙联手,我不信工部的人能不听你们的,官屋的推行,就有劳您和您外孙了。”
他这下也不介意佩老要保全他儿子之心了,佩圻亲自出马,光是靠着他的年数资历人脉,一件哪怕对其儿子佩准来说也需亲自去各方游说的事,对他来说,出几句话便可。
朝中一些人欠佩准的欠的是面子情,有些人欠催佩垢老学士的,那欠的是生死大关的相助之恩。
老恩人老恩师出马了,不管多少,左右也是要给些方便的。
佩家这是把根底都拿出来用了,仅这一下,皇帝对佩家以往的所有不满,在此刻烟散云散,他亲自站起,走到佩圻面前,欲要朝佩圻拱手相托工部,却见佩圻这厢朝他跪下,道:“难得陛下还信任我这个老头子,陛下肯重用我,老臣感激涕零。”
皇帝扶他起来,正要感慨一二,却听老大臣握着他的手苦笑道:“您莫说了,叫人去救救我那孙女罢。”
那是个能忍痛的。
……
佩梅回了殿中,便已昏睡了过去。
待到醒来,她扭头在灯光中见到身侧三娘,当下便笑了。
她想叫一声姑姑,无奈张嘴不成音,她说不出话来,便朝姑姑加重了笑容。
面无表情的扈三娘这厢眼睛里闪着泪花,跪在床脚凳上,问道:“您渴吗?”
佩梅这厢才见着姑姑头上包着白布,里头的血渗了出来,看来伤得甚惨,她舔了舔嘴,朝姑姑点了点头。
她动不了了。
可睁眼看到姑姑还在,她便如心头落下了一块石头,不再压得那般难受了。
她已经没了丁姑姑了,丁姑姑留给她的姑姑要是也没有了,梅娘知晓自己会难过很久,久到便是往后老了去了地底下见到丁姑姑也还是会流眼泪罢。
这宫中的不幸太多了,多到佩梅便是难过担心,也只得藏起来,偷偷难过,再悄悄开心,一如此时。
三娘叫来了细妹,佩梅被姑姑们抬着身子喝了一碗水,一碗水过去,三娘问她背后疼不疼,佩梅摇了下头,便又睡了过去。
等她再行醒来,侧殿当中有夕阳落入,黄昏了。
殿中没人,佩梅算着时辰,眼睛在殿内不停打量,见不远处的八仙桌上,放着眼熟的两个书包,她不由得舒了一口气,咬着牙爬起坐下,汲了鞋,缓步往八仙桌走去。
八仙桌上还放着一个炭炉,上面的小铜壶冒着热热的药香味,她掀开一看,见是黑色的药汁,便把倒扣的药碗翻过来,给自己倒了一碗药。
趁药凉着,她又打开了书包,书包是她系的活结,是以她那只靠近伤背手疼得不能动弹,但靠着另一只无碍的右手,她打开了自己系的结,把放在最上面的那一本第一册的账薄拿了出来。
她之前便放好了册子,想着只要一回宫得那闲功夫,便赶紧把账本抄上,往始央宫送。
八仙桌早被她拿来当书桌用了,上面有现成的笔墨纸砚,只是要送往始央宫的账册不能用一般用的纸张,需用已装订成册的册祯,这厢,侧殿没有……
她还是失算了。
佩梅颇有些懊恼,轻拍了脑袋一记,正欲要起身往门边走去,找姑姑去正殿拿那贵重的册祯,便听门外传来了三娘疲惫的声音,只闻门外三娘声线沙哑道:“侯夫人,就是这里了,自从丁大人去世,殿下便搬回了侧殿住回来了。”
她说话的那位侯夫人没出声响,佩梅却诧异地站了起来,此时,被半掩的门轻轻推开,有妇人背着光,站在光里,朝佩梅缓缓看来。
我想眼下便祝贺于你一二。
光线迷离了佩梅的眼,可佩梅心里深知这妇人是谁,梅娘讷讷站在桌前,看着那妇人慢慢朝她走来。
她是太孙妃呐。
理应是她照拂亲人。
可哪怕事到如今,她依旧是那个需被亲人照拂的小娘子。
也不知要到哪日,方才能照拂回去。
来人近了,佩梅朝人浅福身,微笑道:“苑娘表姐来了。”
侯夫人回了太孙妃一记礼,眼睛在她身上扫过,身子微微一垂,落坐到了身侧的凳子上,眼睛往太孙妃身上望去。
侯夫人有双会说话的眼睛,佩梅见状,便也跟着落坐。
这厢两人双双坐下,侯夫人玉手往桌面一抬,食指与中指往上一翘,作出把脉的姿势,佩梅不禁会心一笑,把手放到了表姐的指下。
圣医乃姑父德和郎生死至交,后成为表姐义父,据说表姐实则没跟这个义父学过医,可圣医名声在外,亲戚之间聚会时遇到表姐,表姐妹间也会让表姐给她们把把脉,表姐从来不予理会。
大家也就认同了她不会医术之事。
可佩梅心里一直觉得表姐是懂得一二的。
偶尔表姐若是有给她把脉之意,她向来欣然伸手,便是表姐不说什么,也是乖乖顺从。
她对她这位表姐,打一照面,便有一种天然亲近的感情,此情之切,一如她对家人那般一致无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