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哭了,号啕声甚大。
工部尚书上任也没几年,他是靠实绩上来的,他这些年在各地给皇帝修了不少河道河堤,拿的万民伞进宫当的工部尚书,在民间声望极重,功绩与功德集于一身。
他是一个好人,一个好臣子,一个好官员。
如今,这个好人,朝廷的好大臣,百姓的好官员,带了二百多个人进宫,杀君王,改朝代。
这厢,吴英跟皇帝禀道:“第二批人的时候,周二觉得人数不对,跟我禀了又禀,让我细查,我查了,来的人个个都是入了册的工部匠人,我还找了人去他们家里问,对得上号,样子也一样,前两天又加了,周公公跪在我面前,指天发誓说此事必有妖,叫我让他去查,他还不信奴婢呢。”
“你让他去查了?”
“哼,”小子要立功,吴英讨厌死了,但周二当过皇帝的小书童,那时候吴英对他也跟养儿子似的,儿子大了,要立功立业,随他去了,“让他去查了,他天天看谁都像奸细,我也拿他没办法。”
“小二是个眼细的,你也别嫌他,孩子大了,有自己的主见,随他。”皇帝见他不快,安慰了两句。
“你是骆王的人,还是明王的?”皇帝这厢对着下方悲泣的工部尚书甚是温和道:“还是说,你是支持朕废太子卫襄的?”
“给尚书送块帕子去,眼泪粘在脸上不舒服。”皇帝吩咐吴英。
吴英欲去,被站在角落的御林军出列拦住,拿过了吴公公手中的帕子,走到工部尚书面前,把帕子扔到了地上,回身便又回到了他的放哨处。
皇帝见了,弹了弹额头的穴角,回忆了一下他调的护城军的麾号。
是庞将军的“老子第二”军。
罢。
庞将军是孤儿,他自认为这天底下皇帝第一,他第二,天老爷第三。
天老爷在他那只排到第三,他养的兵,看不起工部尚书,也在情理当中。
眼光都怪高的。
“说话罢。”外边的厮杀声止了,皇帝见阁老们坐不住了,频频好奇看向门外,大有不想务正业,只想出门看热闹的心思,他叹了口气,和底下的尚书道:“朕到底是哪得罪你了?”
工部尚书不哭了,也没去捡皇帝给他的帕子,他曾经想过,真到了事情败露这一刻,他会狠瞪着皇帝,大骂皇帝“暴君去死可这刻他泄了那股气。
皇帝太云淡风轻,轻得就像他这些人积攒的仇恨,就像轻风一样不值一提。
他想着死去的父母,想着那日家中被抄的尖叫哭闹声,那些声音,比此刻门外的惨叫声还要惨烈,在他心底尖叫不休,他直起腰来,看着地上,疲惫苍桑道:“我乃管容的儿子。”
“他不是河府杨氏主枝一系的子弟吗?”皇帝奇了,以为自己记错了,问向左相。
左相未答,下方的一个阁老回了皇帝的话,“管容当年不上税,不交税粮,不交税银,还放话说淮南府乃他管家世代家产,无论城府田产,皆乃他管家私产,叫您管好您自己的女人不造反就行,别管到他的头上,要不他就叫您好看。”
皇帝许多年没听过这话了,忍不住“噗嗤”一笑,摇头笑道:“朕当年是有多窝囊啊,让一条地方虫,盘到了朕的头上当龙。”
“朕是怎么做的?”皇帝笑着问。
“您调了大兵过去,抄了他九族,血洗淮南府,把淮南府的粮食和银子拉回了卫都,养起了您的第一支私军。”
“唉,”那是当年勇,皇帝笑意吟吟,脸上满是怀念,“朕那时也不知为何,杀一万多人,心肠都没动一下,此之前,便是责备奴婢两句,朕心里都难受。”
“当年有漏网之鱼啊?”皇帝又问向阁老们。
“难免罢,您是大军杀过去,是管氏族人就杀,逃走的也不少。”
“所以你恨朕?”皇帝看向工部尚书,“杨家是你们管家的人?”
曾是管家子的杨尚书抬起头来,看着皇帝,面无表情:“您不知道,天底下有多少人恨不得把您除之而后快吗?您不该当这地上的皇,您该去地底下去当那阎王爷。”
“朕去了,会跟阎王爷商量商量。”哪怕换个年前,皇帝听到这话会雷霆大怒,可他现在怒不起来,邻国十室九空,活着的那些人,疯了似的往卫国冲,就因着卫国还有饭吃,还有田地可耕种,没有今日得明天死的疫病,他守好了卫国,护好了卫国,卫国子民生生不息,便是他顺安此生之功,皇帝敲着桌面,再问:“那你们是反朕的那些人了?还有谁,吏部?”
吏部尚书苦笑着低头朝皇帝拱手,不声响。
他没那狗胆。
左相瞄了他一眼,回皇帝道:“他可能知情,没参与。”
外面的兵戈声渐渐止了,皇帝听到庞将军在外面怒吼了一声“他娘的没长眼睛不知道拖一下啊随着声音,有铁靴声渐渐往阁内大步走来。
皇帝听着,与身边左相道:“还好,这几天佩准呆在工部,没被他们杀了。”
左相颔首,却听下方户部尚书淡淡道:“您不知道,禄衣侯说您只派一个林将军守住佩大人不靠谱,他说林将军那脑子送死可以,耍心机还欠了点,叫臣盯着点,是以臣这阵子叫了几个小厮跟着佩大人,只要佩大人在工部出事,臣便能第一时间赶到工部找人问罪。”
杨尚书可能为了避免打草惊蛇,就没先干掉佩大人,还是太沉得住气了一些。
要是按徐中的手段,他要除掉一个人,必先拔掉这个人的爪牙,杨尚书连他与衣侯一个也没干掉,就冒冒然杀进宫来,这脑子,也不知是怎么升上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