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秋谷再回到船上,叫船家把船放到水阁码头,打金月兰上岸,付了船钱,便同金月兰往楼上房间里来。
金月兰见房子虽然不大,却很是精致,也觉得挺满意。
金月兰带着一个侍女过来的,便打开铺盖,铺在大床上,挂好帐子。
没过多久,史家的下人送了一桌菜过来,还有一坛绍酒,向章秋谷道:“我家老爷说,本来要与章少爷接风,因为自己不便过来,所以送一桌菜在此,请章少爷见谅。”
章秋谷道:“难为你家老爷费心,想得周到,回去替我向你家老爷道谢。”给了一块钱的打赏。
章秋谷饭后又到史玉卿家,托他寻了一个厨子。当夜晚饭,也是史家送来的。章秋谷当晚也不回去,就在金月兰那边往下了。
金月兰本是想一心一意的要嫁给章秋谷,哪知章秋谷却是不以为然,心中暗暗的打着算盘:自己当初顺口答应她,以为她是收不住缰绳的野马,怎么都不肯真心嫁人的,不料她竟是认真起来,这便如何是好?
章秋谷在室内走来走去,一只手在另一只手掌上慢慢的扣着鼓点儿,思忖着:
这女人此时一心嫁我,是贪恋着我貌美力强功夫好,门第高华,大家不过是一场生意,哪里有什么交情可讲。不要说太夫人治家严谨,断断不肯答应娶这么个主儿进门,就是瞒着太夫人,把她养在外边,也不是长久之计。何况这女人水性杨花,没个廉耻的,自己是经常要出门的,又不能到哪里都带着她,那时独留她一人孤灯寂寞,长夜凄凉,难保不会生出别的念头。再则,这女人能从黄伯润那等豪门中逃出来浪,可见骨子里就不是个安分的,万一再有卷款逃跑这等事,难道我还做第二个黄伯润吗?
存了这个念头,便觉得万万不能娶这等女人。但是她欢天喜地在苏州跟了出来,又不好无缘无故的叫她回去。那女人既然存了一心嫁自己的主意,料想也不肯好聚好散,便又为难起来。
踌躇一会,忽然计上心头:只消如此这般,来个金蝉脱壳,叫她自己说不愿意,自然就改了念头,也就罢了。
章秋谷打定了主意,方才睡去。
到了次日,章秋谷将自己行李搬回家去,又叫了家里两个年老诚实的下人去金月兰那里看守门户,千叮咛万嘱咐道:“无论什么人都不许放进来,问啥都说不知道,并且不许放金月兰主仆走出大门。”
两人诺诺领命。
章秋谷又交代了金月兰几句话:“过个一二日我就来看你,你就安心住下,不必多想。”交代过了,章秋谷便径自回家去了。
金月兰等了两日,不见他来,以为必然是家中有事耽搁了。
哪知章秋谷这一去,却是半个多月杳无音信。问那两个下人,又都是装聋做哑,推说不知道。虽然饮食不缺,却是异常寂寞,无聊之极。
金月兰着急起来,要叫侍女到章秋谷的家中去请,却被那两个看门的下人拦住说:“少爷交代过的,闲人一概不许进门,你们也不许出去。”
金月兰气得昏,与下人闹了一场,下人不理会她,只是守着门口不放她们出门。
要知道金月兰是个有名的荡妇,她这次安心要嫁章秋谷,只是贪图他的貌似潘安,身强力壮,模特儿身材,浑身上下找不出缺点的那种极品美男,要想和他夜夜颠鸾,朝朝倒凤,怎么忍受得了章秋谷冷淡了她半个多月,又把她关在这陌生的地方,不许她出去浪荡。这等情形,叫金月兰如何忍耐得住!
看看已经过了一个多月,章秋谷依然不来,金月兰度日如年,急得没法,这才后悔起来。暗自揣度:现在人还没到他家,他就这么冷淡我,将来到了他家之后,还不知要怎生打,哪里保得住长长久久的感情?
于是,故技重施,便又想着脱身之法。但是自己身无一文,就是脱身出来,又能怎么办?左思右想,毫无办法,只得呆呆的等着章秋谷。
一直到了四十多天,章秋谷方才来了。
金月兰见章秋谷到来,简直是望眼欲穿,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来了,一把拉住他道:“你好,你真好,去了一个多月,面都不见,却叫下人来糟蹋我!你临走的时候,说一两天就来看我,哪知我盼星星盼月亮,把我的眼睛要望穿了。我还以为你把我丢在这里,一辈子都不来了,你还来干什么?任我自生自灭吧!”
章秋谷故意道:“那两个下人是我叫他们来看门的,怎么会得罪你了?他们哪里有这么大的胆子?”
金月兰便把她让侍女去请章秋谷、而下人不许她们出门的事说了。
章秋谷故意把下人叫进来,骂了几句,心中却暗暗的好笑。
金月兰又问他这么多天不来的缘故,是不是家里少奶奶管得厉害,不许出来。
章秋谷假作面上一红,口中支支吾吾推托道:“我出来得日子久了,到了家里,就被事情缠住,天天想来看你,实在脱不得身,少奶奶可管不住我,不然也不会放我到苏州去了。”
金月兰道:“想必少奶奶原来是相信你的,所以放你出来;现在不相信你了,自然就不肯放你出门了。”
章秋谷道:“不要胡说!我章秋谷怎么可能是怕老婆的?”
金月兰鼻子里嗤的笑了一声,又把嘴一撇道:“啊唷!还要狡辩!凭你如何解说,我也不会上当的了。”
章秋谷一笑,连忙岔开话题。冷眼看着金月兰如今相处的情形,已经不似从前千般熨帖、万种缠绵的样子,心中暗暗觉得自己聪明绝顶,计谋高深。
到了晚间,金月兰慢慢说起从前还没有嫁给黄伯润以前,有两个房间的家具,都是些外国木器,铁床、藤椅、大菜台面、汤台一应俱全,寄放在朋友家里,现在既然要嫁人了,这些器具丢在上海也十分可惜,想要先到上海一趟,去搬了回来,这里家具不多,刚好用得上,只是自己手头吃紧,婉婉转转的说了出来。不过心上还是忐忑的,怕章秋谷不肯放她走。
谁知章秋谷心中明镜似的,表面只当做啥都不知道,欣然答应道:“我也正愁着这里的家具不够用,既然有两个房间的家具在上海,你去搬来也好。你明日便可动身前去,盘缠是小事,你估计着要用多少洋钱,我给你就是了。”
金月兰见章秋谷一口允许,心中大喜。又盘算了一会,方才答道:“明日就走也好。但是我既然到上海,总要去会会姊妹们的,我身上没有一件应时的衣饰,怎么好意思见人?免不得要你花费,加上来往的费用,恐怕也要几百块钱,不知你明日可来得及?”
章秋谷明知其中的弯弯绕绕,却也不点破,微微一笑道:“几百洋钱也不是什么大事,料想我还预备得来。但是衣服饰,只要稍微备些,场面上过得去也就是了。”
金月兰更是欢喜,把章秋谷伺候得舒舒服服。
次日午间,章秋谷便急忙到一处钱庄上取了二百洋钱,又到银楼买了一支珍珠镶嵌的簪。回到金月兰这里,将洋钱、簪都交给金月兰道:“这支簪虽然不是太好,不过勉强够撑场面了。至于衣服,上海衣庄现成的衣服很多,你到上海再买也还不迟。这二百洋钱,拿去做盘缠,再买几件衣服,想来也够了。到了上海,若没什么事,便赶快回来,不要耽搁太久。今天晚了,来不及开船。我叫人去雇好了船,你就今夜上船,明日一早开船好了。”
金月兰听一句,答应一句,偷眼看章秋谷很是高兴的样子,止不住流出眼泪来,又怕章秋谷看见追问,慌忙背过脸去,用手帕搽干净。
章秋谷虽然也看见了,却只当作不知道,叫了下人进来,吩咐立刻雇只快船,先到苏州;到了苏州,用小火轮去上海。
下人答应着就出去了。
章秋谷也一面留心金月兰的举动,见她还有些依恋之意,暗中点头,知道她天良还没彻底泯灭,终究是比林黛玉等之流要有点良心,未免心中也有些惆怅。
两个人都各怀鬼胎,却不能说出来。
日头偏西的时候,叫船的下人回来说船已经雇好,开了过来。
章秋谷便令下人替金月兰收拾行李,料理上船,在船上吃了一顿晚膳,章秋谷便仍住在船上,天明后,章秋谷起身上岸。
金月兰惺忪两鬓,携着章秋谷的手,送到船头。
章秋谷站在岸上,看着金月兰。
金月兰却是两眼泪汪汪,呆呆的看着章秋谷。眼睁睁的看着船家拔篙起缆,一棒锣声,那船顺流而去。
章秋谷不由得长叹一声。回到水阁,把器具等一切还了史玉卿,又将房子交还了,便径自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