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弦似笑非笑地斜靠着椅背,听他絮絮说着那些曾经熟悉,而后或背叛或陌路或唾弃,最终连记忆都不再的名字。
闵五喷了半天唾沫,终于察觉到厉大公子似乎有些与平日不同,楞了楞,继而大惊失色,激动不已:“阿弦,你不会不去吧?!这次可是庆荣那铁公鸡拔毛!”
“去,为何不去?!”厉弦哈哈一笑,站起身来搭上了闵五的肩,低笑道:“多日不见,我也想着会会故友们。”
闵五拧着眉毛咂咂嘴,似乎觉着这话有些不对头,眨眨小眼,也想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已经被厉大公子拉出了门。
隐疾
华灯初上,走马章台。
虽近年来边疆蛮族鞑虏蠢蠢欲动,北边的陈国边境小战摩擦不息,内陆又时有大小天灾,但作为燕国腹心的京都承平日久,天朝建国之初的宵禁严令已弛,城中不到戌末市坊灯火都是不息,到了大的节令更是金吾不禁。
愈是往铜雀楼的方向愈是热闹非凡,街坊上吹弹百戏,杂耍关扑应有尽有,一堆堆拥簇的人群时不时爆出彩声,嬉闹欢笑更是声不绝耳。厉弦晃悠悠地坐在皮相神俊、油光滑亮的雪白高头大马之上,随着闵茂引马往章台街走,半眯着眼看这平凡不过的热闹景象,心如古井,波澜不兴。
章台街东北角便是大名鼎鼎的铜雀楼,两层的金漆华楼初看虽似未逾制,却是雕楼重彩极尽奢华。
闵五拉着厉弦匆匆下马,在莺莺燕燕簇拥之下,急蹦着往二楼跑去,口中还念叨着怕是迟了。
刚一进厢房,一堵宝蓝色的肉墙便杵在了厉弦当前,这胖子端着满满的玉杯,萝卜似的短指指着厉弦大笑:“阿弦你可算来了,来来来!先罚三杯,你这怜花的郎君竟忍心让咱叶娇娇儿枯等你这许久,要罚要罚!老闵也跑不了,一概三杯!”
胖子一侧身将门口让了出来,眉花眼笑地扯着厉弦、闵五进屋。房中摆了张乌檀大方桌,满桌珍肴美酒,五六个华服公子再加上身旁陪坐的娇娆将位置占了大半。
正对房门的主位上,懒洋洋地坐着位穿月白袍子的年轻公子,正凑着身旁美人的玉手尝果子,闻声抬头歪了歪嘴:“越胖子你这是逮着了时机就要狠挖我的肉啊!阿弦,你可莫学这钱捞子!”
他一推身边的小美人,指指厉弦:“去,伺候好了怜花惜玉的厉大公子,你八辈子享用不尽。”
美人一个踉跄,半推半就地趴到了厉弦身上,晕红满脸,水盈盈的媚眼瞟着厉大公子,轻启樱唇:“见过厉公子,奴奴名叶娇娘。”
厉弦哈哈一笑,也不在意,一把搂过叶娇娘坐到了那年轻公子的身旁,轻轻看了他一眼,道:“阿荣,久违了。”
柳庆荣,柳少,家世不显,年少多金,坚吝阴毒,偏偏却与他这京都恶犬意气相投,“相交莫逆”,只因两人都冷心无情不是东西。这人眼光奇准,不论看人还是看势,所以前世柳家投准了帝王业,毫不犹豫地顺手卖了他这看不清情势的蠢货。
越胖子也顺势挨过来,顺手捏了一把叶娇娇儿的嫩脸,看小娘子羞涩顿足,颤着一脸横肉大笑不已,转过身来,问:“阿弦,你这伤可好全了?气色倒还好。”
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厉大公子,突地拧着眉头咬牙切齿,横肉都要挤出油来,瞪着眼珠恶声恶气:“仲家那恶货,这次逃了过去,反伤了你我兄弟!哼哼!此次月考之前可万万饶不了他!”
厉弦正举着玉杯畅饮能让柳庆荣肉痛、价值三金一盅的流火酒,听到这个名字突地怔住了。
仲家的恶货。
仲家世代将门,仲大将军扼守北疆二十余年,膝下嫡子二人,仲大名行颇有文才,但身在将门不好武略本就是最大的错处。仲二仲衡却与斯文秀气的兄长不同,自小跟着父亲家将们熬练,十二岁已初次随军与蛮族作战,以勇武有谋而闻名北疆。
以大将军的品级本可荫补二子,成年时只需到京都皇帝跟前晃一圈便能就职,偏生近年皇帝对官员荫补的子侄们颇为上心,下旨要求各家子弟荫补前均需入太学三年,铨试合格者方能就职。
这旨令出台的时机微妙,涉及的人等更是微妙,比如厉相等京官的一干纨绔子弟不得不硬着头皮被扫入太学;比如按天朝法令驻边,原本就不该携妻眷子弟的将军们,不得不让未成年的将门虎子千里迢迢返京入学。
久居蛮荒,天高皇帝远,又时不时与蛮族、北国交战,这一干将门子弟被迫入京,就像是一群野兽被圈到了金笼里,入国子监说到底也不过是“以子为质”,皇帝毕竟年事已高。
仲二郎仲衡就是这一群被赶入金笼的野兽中的佼佼者,皇帝的令旨不能不遵,大将军的权势再大,也不曾想过要反了这天下。蛮荒之地来的野兽们被赶入市集,虽无奈收起利爪,那獠牙也不是白长的。
这一帮人到了太学,地头蛇们看不起他们乡下蛮子,将门子弟们更瞧不上这等混吃等死的纨绔们,自然而然地两帮人成了天敌。刚入学时双方还只是言语摩擦,都记得谨慎小心,渐渐矛盾升级,国子监的章祭酒不知是昏聩无能还是有意无意地放纵学生,闹到后来只要师长背转个身就能弄出个流血伤残事件来。
仲二郎是将门帮的领军,厉弦则是地头蛇们的老大,两人看彼此都是厌之欲死。上一次便是厉弦设局报复不成反害已,受内伤歇了大半个月,醒转来已物是人非,黄粱梦醒几十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