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下则是屏息以待,余颂还太年轻,尚且在音乐家的巅峰时期。既然她能克服伤病演出,他们便期待她能有耸壑凌霄的进益。她可以比一流更近于完美,直到成为标杆。
安思雨是直接从饭局上溜出来的,他出发的时候就已经是八点,完全没指望能及时赶上。路上的车程还是四十分钟,最后一公里还遇上车抛锚。司机问他怎么办,他左右看一眼,干脆拉开门跳车。一路小跑到音乐厅,直到气喘吁吁被拦在外面。他迟到超过半小时,工作人员自然不让进,以免打扰其他人。
他也不勉强,只是靠在墙上喘匀气,又暗自好笑。这音乐厅都是他负责改建的,他和余颂又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一定要勉强来听这一场?自找麻烦。好在不管当初用了多少隔音材料,乐声总是会从缝隙中漏出来一些。
他能听到余颂在弹巴赫,她不再追求恢弘和澎湃的音色,也没有任何炫技的意图,只是很平淡地演奏着,尽力用钢琴模仿羽管键琴的音色。这是她的。静谧的肃穆,主音和导音的差别减弱,恰如天才与常人间从没有过真正的界限。笼子里的天才,泥土里的凡人,年轻的琴童一代代的老去,献祭了鲜亮的青春。最后尘归尘,土推土,不过是谱子再翻过一页。
余颂在演奏结束后,还有话要说。话筒的回音很好,安思雨悄悄得意了一下,他在外面听得很清楚。“谢谢大家今天过来,我有一些话想说。从我初次登台到现在,已经快十年了。我的家庭很不幸福,我的童年非常痛苦。我一直想用成功的事业抹去这些,结果只是加剧了痛苦。割裂开的人生让我的琴声也干涩。
这段时间我经历了很多,开始重新看待这一切。我总想把自己和他人割裂开,想要逃避痛苦,用孤独来展示自己高人一等。但我并不是这样的人,或者说我原本就是普通人,我很乐意成为一个有一技之长的凡人,而不是承载了天才幻想的丰碑。接受痛苦,接受过去,这构成了我最真的部分。”
“抱歉说了些废话,接下来宣布两件事。第一,我要隐退了,并不是终身的,但我五年内不会公开演出。我想有更多思考音乐与生活。二,我和我爱人以已故钢琴家虞诗音小姐的名字成立了基金会,旨在帮助年轻钢琴家更好地工作生活。就这样吧,再次感谢大家。”
这个决定余颂完全没和他商量过,他之前从未想过她会隐退,甚至是为了他。他总是觉得了解余颂,又猝不及防接受她带来的冲击。散场后观众陆陆续续地出来,安思雨等到最后才看见余颂。她是从休息室绕过来的,要穿过一条长长的长廊才能到安思雨面前。她兴奋过头,完全是一路小跑过来。
安思雨一怔,他很熟悉余颂的背影,无数次她都是背对着他走远。在机场时,她太单薄显得潦倒。在决赛前夜,她又是如此决绝。在舞台上远远看去,她挺拔而孤高。而现在她终于面向他跑来。过去恍然如梦。他也不知道自己感动什么,但就是心潮澎湃,直接一把抱住了她。
走出音乐厅大门时,他们竟然撞见了姜宏。他刚才也来听演奏,余颂其实在台上有看到,但不敢认。姜宏变了许多,如今完全是个潦倒中年人,时间唯独在亡者身上凝固。周修达才是哥哥,可在她印象中始终是意气风发的青年人模样。
他们都认出了彼此,相顾无言。余颂无意让他难堪,只是拉着安思雨背过身就走。她本以为姜宏不会开口,不料他低低说了句,“你弹得很好。”
安思雨的司机还在修车,他索性让他直接调头把车开回家。他们准备散步后搭公交回家。走了一段路就开始下小雨,他们只有一把不够两人撑的遮阳伞。余颂递给他,道:“你撑吧,我想稍微淋淋雨,好像很有意思。”
“那我陪你吧。一个人淋雨和两个人淋雨是不一样的。”他笑着把伞收起来,挽着她的手臂往外走。细雨朦胧,灯影幢幢,他觉得很有情调,但也不妨碍外人看他们好似傻瓜。但两个人当傻瓜又是很有乐趣的。他只是一路微笑。
冒着细雨走到车站,还有十分钟才有下一班车来。余颂百无聊赖地四处张望,隔着重重雨幕,视线模糊起来,她隐约看到周修达和虞诗音正站在对街。他们离得很近,正微笑着向她挥手道别。余颂笑了一下,一辆车驶过,再去看,那边已经空无一人。
安思雨道:“你刚才看到什么?”
余颂道:“我在看我的心。”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依旧是很普通的一双手。这双手能握住什么?她犹豫了一下,轻轻握住安思雨的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