舰艇并未完全降落,它停在半空中,忽然底部一扇舱门打开,从舱门中射出了一束光。光将玉石山完全笼罩,眨眼之间,三万担玉石消失得无影无踪。
之前谌定一直在想这些玉石该怎么交付,现在他亲眼看到了。
收下了玉石的舰艇静静悬停在高空之中,无声无息,仿佛在等待什么。谌定微微皱眉,忽然想到它是不是在等余下的七万担。他既答应了大王先交三万担,此刻自然该由他出面。他也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和这舰艇沟通,只能上前一步,正要大声呼喊,就听见空中突然传来了机械音:
交付数量不足,未按约定交付,实施惩罚。
满地跪着的人骇然大惊,仓皇想要求饶,然而舰艇并不给他们辩解的机会,机械音刚落,舰艇底部的发射舱打开,一枚喷着火焰的炮弹呼啸而出,朝着所有人的眼睛砸了下来。
在被巨大的光热彻底消融之前,谌定脑海中闪过了最后一个念头:这是一个死局。
“这并非是一个全然的死局。”
这依然是一间光线昏暗的屋子,只是空间感比谌定第一次醒来时的屋子要小很多。这是他醒来的第二天。眼前的老人,是这间屋子的屋主。
谌定盘腿坐在一张草席上,身体遭高热消融的痛楚已经逐渐淡却,他却还记得那刺目的白光和扑面而来的灼热。
“愿闻其详。”他拱手请教。
老人穿着一件宽大的袍衫,面庞和身体的血肉虽依然充盈,须发和皱纹却昭示着他已然步入老年。对于谌定的出现,他不曾询问,更没有惊讶,仿佛早已熟知前因后果。
这样的态度,自然会让人想要探究,谌定于是说起了第一次苏醒后的事情。老人并不解释所谓月宫和玉石的前后因果,只是不赞同谌定所说的死局。
“有解局之法。”老人说,接着他说出了自己的看法:交足十万担。
谌定并不以若交足十万担,其国必将饿殍遍地,终将覆灭来辩解,只是说:“彼时彼地,就算让他们立即放下手中农活,也无法交足十万担。”
“这是两件事。”老人的神情里有一种淡漠的理智。
“这件事里,参与方是你和那位大王,事情自然要分开而论。”
“你不应该答应他们推延的请求。如此,至少你可以保存下来。”
谌定默然:彼时彼刻,他无法安心做一个利己主义者。
“慨然同死,利己求生”老人似喟叹,又似喃喃自语,然而最终还是摇了摇头,“谌公子,老朽敬佩你的高义。可眼下,我等不敢有此奢求,只求谌公子能看在苍生的面上,利己求生。”
老人的话音里有一种悲凉,一种清醒沉沦的悲凉。谌定不知这悲凉从何而来,老人并不多做解释,只是慢慢起身,向谌定道:“谌公子若是无事,可否与我同到院外去看看?”
谌定看着老人家,又看向房门。两扇洞开的门外,晒得发白的甬道穿过庭院,一直通向院门。
他站了起来。
两人沉默地穿过了庭院。走到院门处,老人伸手推开了门。
短短一路,谌定预想过很多画面,却从未想过自己会看到眼前的一幕。
院落建在半山之上。远望去,可以看见无数重山,无数萦绕的烟云,以及,半空中俯冲拉升的战机。它们呼啸而过,炮弹自云中喷泄而下,带着凌厉的尾焰,在地面上炸出一个又一个深坑。弥漫的炮火中,一些黑色的,如蝼蚁般渺小的身影在仓皇奔逃,随时被溅起的碎土掩埋,又挣扎着从土堆中伸出手来,奋力爬起,踉跄地向前逃去。
多么奇怪的景象,奇怪到谌定站在这里,几乎以为眼前放着的是一幕电影:从天而降的炮弹,轰炸着手无寸铁的百姓。
可这不是电影,身旁这位老人的穿着,无声宣告着这不是电影,而是一场真切的屠杀,一场本不应该共同出现的单方面屠杀。
这个世界,真的无比荒谬。
谌定看到的是荒谬,老人看到的则是死亡。他看着那些渺小的逃跑的人,原本充盈的身躯瞬间佝偻。
“谌公子,现在,看着眼前这副人间惨状,你能否告诉我,如果让你重新选,你会怎么选?”
利己求生吧。慨然同死只能带来彻底的灭亡。
“我不知道它们是什么,也不知道该如何抵抗它们,可我知道我们必须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能保存火种,才有可能迎来转机!”
炮声隆隆,隐隐回荡在山间。屠杀已经变成了一场游戏,炮弹故意漫不经心地偏离了逃跑的线路,在人群旁边炸开,漫天土石飞溅,随机砸在人的身上。
谌定看着这一幕幕,终于回过头;“既然现在让我再选,我也仍然无法选择推诿独活。因为,在这样的轰炸下,你们根本无法活到出现转机的那一天。”
危机之下,茍活这个策略是对的,但眼下他们面对的,是人类发展代际的巨大鸿沟,这样的鸿沟,不是一句尽力活着就能够跨越的。
老人的嘴唇颤抖起来,脸色迅速变为苍白。他颤抖,摇晃,他扶住门框,慢慢转身,向院内挪去。阳光之下,他的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白。
谌定没有回头。他看着山下,良久沉默。
山下的屠杀日夜不停,整整持续了三天。坐在院子里,并不能听到什么声音,呻吟,惨叫,爆炸,以及战机低空略过的轰隆声,这些通通都听不到,但所有人都知道,那场屠杀还在继续。无时无刻,血流成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