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希风睡眼惺忪、长发未束、额头还有几缕乱糟糟地支棱着，一看就是刚被从床上挖起来。他搓搓脸，强打精神回道：“赵先生，你要找好画师，我可以给你推荐人，何必让我去丢人。”
赵若明正色道：“这话怎么说的，作者亲自配图，明明是锦上添花，哪儿丢人了？”
陈希风苦笑：“我的水平你又不是不知道，顶多是工整。”
“工整好哇！够用了，我会请名师雕版修整，保证印出来漂亮。”
“直接请名师画不是更省事。”
赵若明无奈地放下茶盏：“也不是没请过，但哪位名师能见过陶大爷、张道长？描神画韵怎么都差点，我想来想去只能请你开相，好歹打个样出来。”
这倒不像假话，陈希风面露沉吟。所谓“开相”，是画肖像或做造像时为人物刻画脸部，以风神气质为要，许多画师工匠能描容貌，却不能开相，就是因为不了解要刻画的对象。
赵若明见有希望，趁热打铁掏出一个小包放在桌上：“辛苦慕之，润笔费我先付给你，等《新刊全像游刃客平话》印出来，我还有谢仪。”
已有家室、负债三千两的人盯住桌上的布包，脸上立时写满动摇：“可我还有《吴妙妙传》的上册要写，最近分不出心画画……”
“好说。”赵若明爽朗道，“交稿日就往后延一个半月，慕之专心作画。”
话都说这个份上，陈希风也不好再推：“我试试吧，要是画出来不能用，润笔费给我留三成就好。”
赵若明喜道：“哎，能用能用，肯定能用！”他是做生意的老手，一笔谈成马上盘算下一笔，“陶大爷肯定要画，剩下几张让二小姐占一位吧，这样出《吴妙妙传》的时候，雕版改改还能继续用。”
陈希风本来就打算画上吴妙妙，点头应下：“我可以先画妙妙姑娘。”
赵若明端起茶杯美滋滋再啜一口，随口道：“对了，《吴妙妙传》写得还顺手吗？上个月我在吉安跟二小姐见过，她说最近做成几件大事，想讲给慕之听一听，不然下次我带二小姐——”
赵若明的声音戛然而止，陈希风精神一振，朝门外招手。
陶仲商迈进雕花杉木门走到桌边，将瓷碗和箬叶包放到陈希风面前，对他“嗯”一声，侧头瞥了赵若明一眼。
赵若明不由得正襟危坐，陪着笑脸问好：“呵呵，陶兄回来啦。”
陶仲商客气道：“赵先生。”
陈希风说了这会早就饿了，想赵若明来这么早可能也没吃，便拆着箬叶问：“赵先生吃过了吗？”
无人佩刀，刀风却似乎贴着脖颈刮了一道，赵若明自觉起身，边说边朝门边退：“吃过了，我想起还有点事要办，慕之你慢用，那几张小像不求容貌肖似，有三分神韵足矣，告辞，告辞了！”
陈希风看赵若明飞也似地跑远，好笑道：“下次我请他去外头见吧，你们俩都舒坦。”
陶仲商拿了筷子和汤匙放碗沿上，在陈希风旁边坐下：“我没什么不舒坦，他有不舒坦，是他自找。”
嘴上说着“没什么舒坦”，神情语气却淡之又淡，陈希风深知他越不痛快越装相，若是早一年这只有被腹诽的份，如今嘛……
陈希风埋头吃了几勺杏酪，又把汤匙放下，正色对陶仲商道：“我跟你说个事。”
陶仲商看他一脸认真，倾身靠近，陈希风抬手捧着他的脸，迅速对着嘴响亮地“叭”了一口，脸颊上浮起酒窝：“分你尝尝，什么味儿？”
面前人抬起浓密的眼睫，漆黑眼底里被另一个人的面容填满。
陈希风看他不答，以为他还要装相，但下一刻唇间一软，乳香和花香在舌尖传递蔓延。
陶仲商退开少许，低声道：“甜，带点苦。”
浑没来由，在此一瞬，陈希风醒觉，他要为这个人画像。
他是为心上人留像。
开相·下
梢头浓绿，红嘴鹊的小爪子扣住长枝，在风中一飘一荡打秋千，枝条从书房窗外拂过，小鸟也歪着脑袋向窗子里瞧。
熟宣纸上，工笔白描的人物或行或止或立或坐，细看笔触流动不足、颇有拙处，但难得都情态细致、喜怒如真。
赵若明一张张翻过，连连赞道：“好好好，个个都好，我就说该你来画嘛！”
陈希风人坐在对面，魂却像不在，他眼下有淡淡青影，搭在案上的手指、腕间印着没洗净的墨痕，神色有些心不在焉：“能用就好。”
“慕之谦虚了。”赵若明翻到最后，发现少一张，便抬头问，“怎么不见陶兄的小像？”
陈希风揉按指腹上的墨水印：“没画出来。”
“那你看还需几日？”
“不是说时间。”陈希风摇一下头，皱着眉像是自己也烦，“我画不出来。”
赵若明托着一迭小像，奇道：“慕之过目不忘，这几位久不见面都能画得形神兼备，陶兄这天天见着，怎么会画不出来？”
陈希风又摇摇头：“感觉不对，画出来全是废稿。”
赵若明一听他说“感觉”，就明白麻烦，世间万事以“感觉”最玄，发乎一心，欲言则变。但工坊、匠人等着开工，也不能耽搁太久。
思忖片刻，赵若明道：“慕之你看这样行不行，我们再缓七日，七日后若还不得，你将就着废稿也给我一张。”
陈希风知道这已十分宽限他，勉强应下：“多谢赵先生。”
赵若明随口问：“陶兄今天不在吗？”
陈希风答：“有位故交来访，他送客去了，说来也巧，赵先生你后脚来，那位客人前脚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