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那场冬雨连绵许久,饥寒交迫之下,有些老人孩子没能撑过年节,秋娘的幼子便是其中之一。
她为此悲痛不已,哭得眼都快废了。
好不容易熬过来,偏今日浣衣,见着幼子曾穿过的的衣物,又被勾起悲意。
“妹子快别哭了。”有同她相熟的妇人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你家中有老有小的,若当真哭垮自己的身子,再后悔,可来不及了。”
她们这样的人,是没有请医用药这种说法的。便是家中还有三瓜俩枣,也不会舍得为此花费,是死是活全凭命数。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劝说,总算哄得她止住眼泪。
只是各家皆有难处,面面相觑后,或轻或重地叹着气,也没了先前闲聊的兴致。
“再怎么难,这冬天咱们也都熬过来了,开春后,总是一日好过一日的。”说话的妇人干净利落拧着衣物,打破了这格外压抑的气氛,偏过头笑道,“芸娘,你家成志往县里去,可有什么好消息?”
芸娘是老里长的女儿,上边有什么事,她家消息总是最为灵通。譬如年前县里放粮赈灾,便是她家夫婿成志最先知晓的。
众人不约而同看去,面上满是期待。
芸娘挽起衣袖,含笑道:“成志昨夜回来,说是程氏要将桑园佃给咱们养蚕,租子只抽三成……”
话音未落,周遭已响起一片抽气声。
“是程太守那个程家?”
“东边那一大片桑园?我听人说过,那边桑叶喂出来的蚕吐丝结茧极好,能卖出好价钱!”
“租子只要三成?”
诸多疑惑到最后,皆成了一句,“此话当真?”
“八|九不离十,应当就在这几日了。”芸娘轻声细语道,“不独咱们,听说年前受灾的各地,皆有救济。”
妇人们喜笑颜开。有人忙不迭地念着佛,又有人忍不住讶异道:“贵人们这是转了性?莫不是有什么算计……”
要知道从前受灾,兵祸连年时,也没见过所谓的救济。
寻常百姓日子过得苦不堪言,被逼得卖儿鬻女,荒年甚至有过易子而食的惨案。
年前那场雨雪寒灾来时,经历过旧时事的老人们心有余悸,不少人已经交代起后事。甚至有自觉时日无多,不吃不喝的,只为给子孙省一口粮食。
若非向来不管百姓死活的朝廷转了性,放粮施粥,只怕死在年前的人还要足足翻上几倍不止。
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有这么一桩,已经够叫人受宠若惊,谁承想还能再有一回?倒叫人欣喜之余,不免心生疑虑。
但转念一想,自己哪有什么值得筹谋算计的?
便又放心了。
妇人们迫不及待地想要将这好消息告知叫人,也顾不上再闲谈,匆匆洗完衣物便各自散去。
芸娘昨夜已经高兴过,并不着急。
抹着皂角,细细洗过自家夫君换下的衣裳,不慌不忙抱着木盆回去时,在家门口迎面遇着一人。
那人身量高大,身着粗布衣。他脸上有道旧疤,自脸颊到下颌,叫人难以想见究竟是怎样的伤才能留下这样的痕迹。
芸娘被他这凶神恶煞的模样吓得一惊,险些失手摔了木盆。
还是成志眼疾手快,接了一把,才没叫她方才那番辛苦白费。
“这是……我远房表兄,”成志咳了声,安抚道,“你自回房歇息就好,衣裳我来晾。”
芸娘白着张脸,勉强笑着问候过,便敛袖进了房中。
“你如今有儿有女,日子过得顺遂,便忘了从前在教主面前立的誓言。”刀疤脸斜睨他,冷笑道,“你可知背誓之人,是什么下场?”
成志脸色微变,但很快恢复如常,低声道:“你我皆知,教主死于崔循之手。当年城楼悬着的尸体我亲自看过,并非作假……”
“你敢妄言!教主只是历劫,蝉蜕仙去罢了!”因激愤的缘故,刀疤脸的面相愈发狰狞。待成志连声认错请罪后,这才缓声道,“更何况,教主虽仙去,少主仍在。”
这样一个魁梧的壮汉,提及这位“少主”时,话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恭敬:“只要少主站出来,自是一呼百应,你我又能过上当年那样痛快的日子,喝酒吃肉,要什么有什么。”
“便是那些不可一世的士族,在刀剑、火把面前,也得跪下来摇尾乞怜,求咱们饶命……”
他追忆起旧事,狰狞的脸上不自觉流露出向往,犹如沉浸地美梦之中,难以自拔。
成志的血因这的描述热了一瞬,但很快冷静下来。
他是在那场大战后,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人,侥幸捡回一条命。机缘巧合救了进山摘野菜的芸娘,因一身力气与还算中正的样貌入赘田家。
有妻有子,虽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但至少衣食无忧。
并不想再去当从前那等亡命徒。
“教主昔年在时,纠结十余万信众,无往不利,可最后却还是遭崔循暗算,倒成就了他的名望。”成志叹了口气,提醒道,“纵得少主归来,只怕也难同他相争……”
成志自问这话说得算掏心掏肺,可刀疤脸并不领情,定在他身上的目光犹如利刃,还是淬了毒的那种。
他眼皮跳了下,随即打住,改口道:“三哥这般,想是心中已有把握?”
刀疤脸冷哼:“当年崔循巴结着桓大将军,两方联手,致使教主历劫。可今时不同往日,少主背后亦有盟友,可担保桓氏绝不插手此事,又有何惧?”
成志心中一动,想问明白这所谓的“盟友”是谁,可任是再怎么旁敲侧击,刀疤脸也不肯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