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板车也有快活的时候。这天几辆板车来到一段上坡路,大家嘻嘻哈哈,比赛互相不帮忙,哪个单独拉得上去。轮到周家宝,他在这段路上左旋右绕拉之字,眼睛瞪圆,颈项伸长,小腿绷硬。
这时一辆大卡车呼啸而来,猛按喇叭但不减速,周家宝见势不对,抽身就跑。板车碰翻,红砖洒地,卡车也挂掉一条漆。
这按交通规则是周家宝犯规。周家宝恨卡车不减速,心想我拉这么重,又埋着头的,你、你耀武扬威……你就不能体谅呀!
他一屁股坐在路边抽闷烟。这是钢管厂的卡车,司机在路对面吼了两声,他不理睬,便过来踢了他一脚。
周家宝还是不动,他这时已经把泪水咽进肚里去了,咽进骨子里去了。司机再一脚踢在骨头上,痛极了,他这才跳起来问:“你好凶?”
“贱骨头!”
“你骂哪个?”
“我骂你!”
“你是工人级,我不是?”
“你是工人级?哈哈!哈哈哈!”
周家宝面对狂笑的司机反而变得冷静,问道:“喂,你看过鲁迅的《一件小事》没有?”
“鲁迅?哈哈哈!你赶快要赔钱!”
“鲁迅《一件小事》中就有个拉人力车的,他比鲁迅还高大!他不算工人阶级?”
“算算算!”这个中年司机笑着不断点头,马上又横眉竖眼道:“好了,少废话,赔钱!”
“我拉板车的,哪有钱赔?”
“你给我开张欠条!”
周家宝本不肯开欠条,坚持说你也有错,一是不减速,二是随便踢人。几个拉板车的伙伴都劝他,他犟不过只得开了。
司机走后他们一边拾着砖头,一边议论,工人阶级分不分等级?分几等?分几等搞不清楚,但炼钢工人包括钢管厂肯定是一等,拉板车的——等外?
周家宝约司机第二天到搬装公司拿钱。他拿定主意,司机来了,先踢他两脚,再骂他几句贱骨头,这才把钱扔在地上给他。但司机没有来,他昨天显然觉察到了周家宝和伙伴们恚恨的目光。
周家宝因脾气好而叫做豆腐,伙伴们对他笑道:“豆腐,他不敢来,你赢了!”
“豆腐,想不到你脾气还这么犟!”
豆腐自己也笑道:“就是,我们赢了!”
但过两天他就去报名下乡,对人道:“我们拉板车的在城市受苦受气,我晓得知青虽然苦,但是在农村还受欢迎,我宁肯当知青。”
豆腐老大年纪还没有耍过女朋友。过去一直为生存打拼,现在既已下乡,手头又有点积蓄,该考虑此事了。知妹中他看上白素华,大方、稳重,年龄也相当,就怕她看不上自己。
却有件好事找上门来,县安办要在各公社配备半脱产的知青干事,豆腐因劳动表现好,加上下乡前的履历,叫他去公社填了表格。他喜孜孜想道,等我当了干事,可能配得起她了吧?
范正勇和小和尚爬上甘蔗棚,见孙猴、永昌、靳老五、笑娃、笑虎、火眼、六指、小宝等都在这里,在开逃跑前的“碰头会”。从这里望出去,好一副诱人的田园风光:
苞谷吐出红缨,谷子正在扬花,金河荡着涟漪,彼岸的青山飘着白云,像插着翅膀在飞翔。唉,要等到哪一世哪一代呢,人们才学得会餐风饮露,才会用心灵触摸自然的美丽?
豆腐劝他们不要跑,说回去了也没有户口呀,还要被押转来。
笑虎反问他:“诶,豆哥,你农民、工人和技校生什么都当过,你过去从当农民进了化工厂,也没有人把你押回去!上不起户口就不要户口,就回去打零工!”
豆腐说此一时彼一时也!靳老五冷笑:“哼,我就不相信此一时有好厉害,路是人走出来的!”
他打算回去后跑新江,听说那里的兵团可发工资,这他只对孙猴、永昌二人说过。
豆腐又说这里的景色好,农民也好。小宝说:“豆哥,你的房子不漏,我们组上的房子又破又漏,一下雨连床脚都在流水,还以为流的尿。”
火眼说:“是呀,这里虽然好耍,有些农民也好,送菜给我们,队长也在会上说,知青,队上的菜随便摘,不要拔根根就行了。就是有人拿鞭子抽你去出工。
“我在市里坐茶馆哪个来管我?我在柏舟赶场坐茶馆,碰到狗r的曹秘书,他龟儿跨进来,本来也想坐茶馆,看见我就脸一垮,火眼,你又没有出工?又来赶场坐茶馆?回去回去!”
小和尚说:“我前几天担苞谷水,把肩膀都担肿了,呜呜……”嘴一撇差点哭。
豆腐仍心平气和道:“其实这些,下乡之前就该有思想准备嘛。”
六指说:“豆哥,本来我们也要约你,晓得你要当知青干事了。”
豆腐道:“你听哪个说的!”
靳老五道:“你一再劝我们,像在挣表现。”
永昌道:“不过话说回来,豆哥当干事,要比哪个当都好。”
豆腐道:“你们这样说,我就不开腔了。”
转头问小和尚:“小和尚,你走了,丢下范正勇一个人……”
小和尚带哭腔道:“范正勇,我好舍不得你,想我们一起走,可是你才开过刀……”
范正勇眼圈也红了:“你们都走了,我在这里就不好耍了,我一个人……你们做的工分,小和尚,我把钱给你带回来。”
六指说:“有这样的好事?休想!”
靳老五说:“如果真的可能,年底结算了,你和豆腐把我们这些人的钱都带回来。”
范正勇使劲点头说:“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