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说,母亲大人不可能会做什么背叛战友的事吧?她是很好的人,一直到现在,也是受到所有人爱戴的贤王……”
“哈,是啊。但这不就是问题所在吗?”
红狼却突然笑,指爪从少女的身边松动,将她放回到了地面上。
“我们都是当年经过了残酷血腥的战争,一路杀出来的刽子手。而当初引领我们前进的她,如今更是一个权倾天下的统治者。你们又为什么会觉得,那个从血海尸山里爬出来的最后赢家,会是个温良无辜的老好人?”
林影滑坐在地上,抬头茫然地看着高大非人的魔兽,它的爪子和獠牙上,还沾染着散出诡异烟气的黑色毒血,看上去说不出的危险和可怕。
但,不知为何,现在林影已经有些不那么忌惮它;尽管不到十分钟之前,它还差点杀了自己,现在却因为一番不痛不痒的对话,而对它放下了戒备。
红狼好似能看穿少女在想些什么,爪子往地上按下,四肢着地,将獠牙送到她的眼前来,腥气扑面地冲她低笑。
“知道么?你妈妈打算杀了我呢。尽管我们当年为她付出了数不尽的血和汗,让她能踩着同伴的尸骨登上王座,但她可不会轻易放过我这种清楚她所犯下的罪孽的老东西。”
猛兽的舌头几乎要舔到少女的盔甲上。林影肩膀一抽,向身后的树干下意识地畏缩。 阿丽沙仿佛没听明白她们在说什么,只察觉到友人的动摇,赶忙跑上来横插一脚,拦在王女和老将之间。
她忍着浑身的疼,大声呵斥巨狼:“不管你到底是什么东西,离殿下远点!”
魔兽耐心地向后退了一步,那双人一样的两眼,却依旧直勾勾地,越过了阿丽沙的臂膀,只像盯住猎物一样盯向神情变得茫然无措的王女。
“看起来,小殿下是个好心肠的乖孩子呢。所以,你会跟我走的吧?就算是为了维护你心目中那个贤良伟大的母亲。”
*
魔族大陆的南部地带,有着高原和山地,还有一片很大的草原和森林。
复杂的地形,古老的族裔,曾经也是保护这里的旧王朝绵延数百年“国祚”的秘诀。
在四周莽莽的荒原上,黑色的雾气构成锁链,拴着庞大畸形的魔怪们。在一片凄厉瘆人的呜鸣声中,身着薄甲而披风猎猎的黑女性安坐在一头长有剑齿的金色母狮背上,黄金般的眼眸平静得像两汪镀了金的死水,漠然地注视着前方一片插在大地上的锋利长枪和箭矢。
就在那片箭雨枪林构成的关隘中,还有一个半裸上身的尖耳朵男性,身上用灰黑色的颜料图画着魔物特征的纹身,殷红正从他扭曲的体态中流淌下来,蔓延到了枪林之前的沙土上。
一只三个脑袋的牛形怪物被吸引走近,低头贪婪地舔舐着那些鲜血。
显然,这个森精男性是走在最前边,一不小心被贯穿成了刺猬的倒霉原住民牺牲者。
魔王静默地看着身边的魔怪们有的低头舔舐鲜血,有的用犄角冲撞着前方的枪林,像嬉戏一样跑来跑去,还有的匍匐在她身边,如同温顺黏人的宠物,渴望得到主人的爱抚。
“……我想,这种情况下,我应该生气。”
虽然面上是无动于衷,手边正轻轻抚摸着一头凑近过来索取亲昵的魔怪,魔王还是将冷漠的目光投过利器构成的丛林,落在对面正坐在一个满是纹身、光头白肤的巨人手上,裹着华丽轻巧的绸衣,笑吟吟的年轻女子那里。
“有失远迎,尊敬的魔王大人。”
远远瞧见那贵族女子扶着巨人的掌根缓缓提裙站起身来,故作姿态地向魔王行了个不伦不类的半屈膝礼,魔王的脸上依然一丝笑意也无。
“星虹,你是有意要刺杀朕吗?”
“怎么会呢?”
尽管是面对帝国至高无上的帝王直白的诘问,披着铂金色卷的尖耳朵贵族女性弯着眉眼和嘴角,姿态依然从容和造作。
她缓缓直起腰身,睁开左眼金红,右眼青白的异色双目,笑得天真而无辜。
“刚才的情况,您可是亲眼目睹了的——是高地上突然围来了一群灰袍的刺客,远远向您的使团和向导射箭投枪行刺,而代表南方联盟的我方使节,不过是来迟了片刻。我手下的巨人护卫,还替您踩死了几个刺客、威吓走了他们呢。”
说着,星虹公主还状若沉思地举起一只手指,点在自己的嘴角边,偏偏脑袋,作势严肃地说:“呀,不过想来您也听说过吧?南方这边,思念旧朝荣光的复国派倒也没有完全消停过,那些灰袍衣装上绣着的,又分明是我姐姐亲信的标志,这其中恐怕……”
魔王冷声打断她:“不用跟我演戏了。我知道你一直想借我的手干掉你的长姐,但这次我南下过来,是有更重要的大事要处理,没有那个闲心陪你们过家家。”
星虹公主仿佛现了有趣的事,不禁一拍戴满了各色戒指的双手,笑:“啊呀,多年不见,魔王大人演活人真是演得越来越像了呢,连‘过家家’这样的修辞都说得出来。”
魔王不置一词,只冷冷盯着嬉皮笑脸的森精公主。
而森精公主眨动着眼睫,就连那颗失色坏死的青白眼珠都好像流露着傲慢的笑容:
“不管您现在如何质疑,都没有证据吧?这件事真相如何,还要等我们的人仔细调查,郡省总督一方确认,经过律法规定的侦查和庭审流程,才能水落石出吧?”
虽说星虹显然是在挑衅她,但魔王也没有动怒的迹象,只是静了片刻,才缓缓开口。
“你都已经把风阳软禁起来了,不是么?事到如今,南方就连复国派都视你为‘智慧王’的唯一嫡系后裔,你又何苦来朕面前演这出戏,大费周章谋害你那最后的血亲。”
星虹的笑脸果不其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魔王大人,我以为你应该明白的……就算你只是个无情无心的空壳,你应该也比谁都明白;不,正是因为你‘做出过那种决定’,你才比任何人都明白才对。”
旧王朝的孑遗睁大了双眼,收起不正形的虚伪笑意,居高临下地紧紧盯着安坐在狮子背上,真正的至高神王。森精公主傲慢的面具底下,藏着的嫉恨和不安终于僵硬地爬满在了脸上。
“我们这种围着权力的火光打转的飞蛾,根本没有,也不需要感情那种累赘的东西。要成大事,必须先割舍所有无谓的羁绊。”
也许是传音魔法的失真效果,前朝公主年轻的话音听上去,语调如同正逢壮年的女王那样坚定而傲慢,尾音却好似已至暮年的老臣那样颤抖得流露疲态。
魔王仿佛习惯性地无言静默片刻,才淡道:“风阳已经失势,落在你的掌控之中,你如今弑姊,其实没有必要吧?当年谋害海云王子的也是她,明面上与你无关。留着她,你的名声还能继续好听下去,团结对旧王朝还留有好感的各方保守势力。何必多此一举杀了她?”
这下换星虹沉默了一会儿。
而后笑出声来。
——若无必要,不做多余的事。
原来在真正没有心的人看来,自己在已然夺权之后,仍执着于杀死从前相依为命、也是威胁自己手握权力的血亲来证明自己的无情,就已经是囿于多余的感情了。
不愧是真正的魔王……她从儿时起就憎恨着的杀父仇人,也是她不可能不憧憬的道标。
星虹呵呵拊掌大笑,像是困扰自己多年的谜题忽然得到了解答,豁然开朗的顽童一样。
魔王无声地将铁铠的右手按在母狮脑袋上的绒毛间,揉了揉它的脑门,一如平日里抚摸女儿的顶那样亲昵和温柔。
母狮形的魔兽舒服地眯起双眼,喉咙里出咕噜咕噜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