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曦君对小姑娘的泣不成声本不明所以,但见一众侍女无不面露哀切,再听小姑娘一口一声“妓子”的哀泣着,脑中缓缓一动,便已隐隐猜得个中原由,不由一怔,但到底不敢相信猜测出的这个结果,她敛下心中的吃惊与物伤其类的怒意,不露喜怒的看向仍匍匐在地的掌事,直接问道:“她们会被遣去何处?”
张曦君的声音不辨喜怒,似乎只是好奇的随口一问,加之也不敢有所隐瞒,掌事自是详细的逐一回道:“回夫人,她们已是不洁之身,自然没有资格再留在王府。”说时,心中终究摸不清张曦君所想,又暗忖无论张曦君喜好如何,她都祈盼齐萧事事如意,毕竟夫贵妻荣,如是一番计较后,掌事字句斟酌道:“不过也幸亏她们出生王府,如今才能入得军帐,得以服侍王爷麾下雄师,说来也算是为王爷尽了一份力。”
听着掌事冠冕堂皇的话语,众侍女却只想到将来悲惨的命运,竟也是再顾不及身份规矩之类,齐齐哀泣不止。
绝望的哭泣在耳边回荡,饶是张曦君再不愿相信掌事所说,也不得不承认这一切是多么真实。
可是怎么能这样!?
遭受匈奴军的摧残,已给她们造成不可弥补的身心伤害。然而不予她们丝毫安慰也罢,却反要她们承受更大的痛苦,甚至这一生都得不到救赎!
这样的安排,对无辜的她们而言,是何其的残忍?又何其的不公?
听了掌事的话,张曦君心中似如骇浪翻涌,十指不觉一次又一次的深陷掌心,也不知是因物伤其类使然,还是前世根深蒂固的观念,让她无法在力所能及之下漠然视之,又或是想清楚的划出自己与这世人的不同……总之,她知道自己不能任其发展,否则今后必将寝食难安。想到这里的时候,她目光不觉下意识的落在小姑娘身上:真是好小的一个女孩,娇小的身量,干瘦的身材,让她看起来更小了,似乎不过十一二岁的样子,却遭受了连她也无法承受的一切,至少她在面对这种事的时候,不会有她这样的勇气去求那渺茫的一线生机,而是选择轻生。
大概是被小姑娘坚韧的心性所吸引,张曦君望着小姑娘的目光不觉一暖,声音也不觉柔和了几分,“我知道了,你先起来,带我去见英秀吧。”
小姑娘没想到张曦君竟真会同意,她当下愣住,只张大眼睛怔怔地望着张曦君。
众侍女也万万没料到张曦君会答应,毕竟受敌军匪寇侮辱过的女子,除了入那腌臜之地去求生存,却是天下之大再无容身之处。这会儿见本与她们应相同命运的小姑娘,却因得了张曦君的眼而扭转命运,一时间不由又嫉又妒,大多目光不忿的看着小姑娘。
张曦君作壁上观,自是将众人神情尽收眼底。然而这样的一幕,却是她始料未及,不由惊震了一震,只是随即已又默然。
如同她一样,当世的观念已在她们心底根深蒂固,无人对入那腌臜之地有意,仿佛这是本该如此,也才会对小姑娘的命运扭转而嫉妒,一方面希望得眷顾的人是自己,一方面却又接受自己今后的命运。呵呵,也许真是她苛求太多了吧……!
不再想下去,张曦君只让自己去适应这一切,如同让自己去臆测齐萧言行相反一般,然后方能端正自己的位置。
如此,张曦君敛回对一众侍女的瞩目,重又转到小姑娘身上,徐徐走至跟前,低头微笑看着小姑娘道:“带我去见英秀吧。”
一直亦步亦趋跟在张曦君身后的阿杏,听到熟悉的名字,她意识恍惚了一下,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竟拍着巴掌牙牙学语道:“英秀,去见英秀。”
阿杏的笑容质朴可爱,目光纯净无暇,仿佛真如一个不知世事的孩童一般,却看得张曦君鼻头一酸,不忍的微微敛下目光,作颔首微笑道:“嗯,去见英秀。”
小姑娘见张曦君待一个如她一样受辱又疯症的侍女如此,对张曦君先前的话又添几分信赖,胆子也不觉大了几分。如是,她到底怯懦懦的站了起来,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下,引着张曦君主仆走入西园最深处的一间小屋。
众所周知,阿杏与英秀乃是她身边之人,本以为她二人再如何受磨难,也必定不会受到太大的委屈,却万万没想到竟将她二人自生自灭的扔在这间阴暗逼仄的小屋。
站在屋门大敞的门口看着屋中的一切,张曦君忍不住深深地闭了闭眼,平复了心中种种翻涌,方举步走入小屋。
“夫人……”却甫迈出一步,已让齐萧派来的两名侍女挡去前路,一脸害怕又担忧的在她与黑漆漆的屋子间来回目视。
张曦君如此止步,只往两侍婢脸上一看,便知晓其意的道:“把窗户打开,要亮一些。”
两名侍女也不过一豆蔻少女,自是害怕这间光线阴暗的小屋,但又不敢违抗张曦君之名,又比起让张曦君身处危险中的后果强上许多,当下也只好撞着胆子走进小屋,去推开紧闭而腐朽的窗扉。
见二人进去,张曦君亦径直走了进去。
走入屋中,许是身处昏暗之地,目视比在外清晰了,不过初踏入两步,已在屋角看
见一个环抱成团的身影。
也正在这时,身后的窗扉“吱呀”一下应声而开,似血的残阳从窗外直直的照射进来,笼在抱蹲在墙角的英秀身上。
耀目的阳光射入沉溺黑暗一日的眼里,英秀仿佛看见了昨日那熊熊燃烧的火堆,看见了那一个个穷凶极恶的匈奴军怎样的狂妄大笑,怎样的将她们——
“啊!”不待深想下去,英秀突然手紧扣头,恐惧的放声惊叫,恨自己为何还忘不掉那直欲让人恶心的一幕。
不知道英秀在厌恶什么,只知道她在害怕着,声音里满是恐惧之意,张曦君忙三步并两的跑过去,蹲在英秀跟前,双手紧紧覆上她抱头的手,急切道:“英秀,别怕!你看清楚,是我来了!”
熟悉的声音传来,坚定而给予庇佑的语声隐隐有着安定人心的力量,让英秀缓缓止住尖叫,抬起头看向这个让她熟悉而安心的人,涣散的目光一分分重新凝聚,眼里映出的身影终与记忆中的身影重叠——是张曦君!
她不可置信的猛吸口气,眼里迸射出欣喜若狂的光芒,又似怕眼前的张曦君只是幻影一般,在认出的下一刻,她忘记了许嬷嬷这八年来的训导,忘了她深以为界的主仆身份,就一把扑入张曦君的怀中,紧紧地怀抱著张曦君,一声哭喊惊天爆出,“夫人——”昨夜遭受的种种不必再言,这一声悲怆的哭喊已足以道尽一切,让听者不难感受到她的难以言喻的痛苦。
在英秀看清楚张曦君的那一刻,张曦君亦是看清楚了英秀。
呆滞的神情,散乱的长发,污渍的脸颊,还有从颈项至胸口大片裸露的肌肤,尤是那大片雪白上一块块乌青让人刺目扎眼!再听英秀饱含痛苦的哭声,从未见过的悲怆嚎啕,终也触动了张曦君强制压抑的情绪,张臂回抱住英秀,无声的落下泪来。
主仆二人不知道这样相拥落泪了多久,门外忽然传来掌事的小心翼翼的通禀声:“夫人,王爷在中园等您用膳。”
听到通禀,张曦君还不待反应,英秀已惶急的抓住张曦君的手,恐惧的瞪大眼睛,簌簌地落下泪来,道:“不……夫人……让奴婢留在您身边伺候吧……不要遣奴婢出府啊……若是真要做妓子,奴婢真只有死路——”
见英秀的情绪又将濒临崩溃,张曦君忙不等一语话了,她已凛然打断,说出心中在见映秀之前便有的打算,“不会!我不会让你和阿杏被遣出府的。”她一字一顿的坚定说出,见英秀终从慌乱中稳定下来,她心下松了一松,拉起英秀布满污渍的手缓缓站起,转身看向伫立在门口,怯生生而又满怀希冀望着自己的小姑娘,她神色一正,亦是掷地有声道:“不止是你们,府里所有的女子,我都不会让她们被遣送出府,落入那样的境地!”
“夫人……”万万未料到张曦君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掌事愣了一愣,不可置信的张口而无声的叫道,然而下一刻,他已收回惊讶,只怜悯的看了一眼紧缩着身子站立一旁的小姑娘,继而默然低头,不再言语,亦不再流露任何神色,只待张曦君回院见齐萧交差。
知道齐萧当下事务繁忙,能在这时抽出空闲予她,必然是有事要予交代,并也将会是停留在统万城最后着三日仅有的一次见面。张曦君也不耽搁,吩咐了掌事将一众受辱侍女妥善安排医治与住宿后,她便径直回到中园。
中园的正厅内室里,齐萧早已等候一时,正隐隐生出一两分不耐。
张曦君却是心下一片静谧,她看了一眼依旧停在正厅的许嬷嬷,微微一笑,心中道:嬷嬷,也不会独留你一人在此。
想罢,她只身走向内室,对着背手而立的齐萧盈盈一礼,道:“王爷,臣妾有一事相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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