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妃!”言霁扑进坐在窗边缝补的女人怀里。
天盛六十八年,镇国王遗孤平反,继父王爵,其后联合诸臣揭发柔然之阴谋,庄贵妃毒害皇嗣一事昭然若揭,文武百官于朝前长跪不起,三日后,崇玄宗下旨,将柔然公主送入冷宫。
其后将十一皇子过继给一无所出的皇后抚养,但在守卫松懈时,皇子逃出,自贬为庶人,随生母一头扎进了那座凄凉萧瑟的宫殿内。
言霁履行了之前他对母妃许下的承诺。
一夜间从养尊处优的小皇子,变成冷宫里人人欺凌的小杂役,他脸上始终扬着笑,最开心的事就是给外面的人干完活,得了些热食,抱着回去送给母妃。
“今日是浣衣局的姐姐给的烧饼,特别好吃,母妃的尝尝。”撕了块喂到女人口中,那双璀璨绚烂的眸子没有被当下的处境磨灭分毫,在萧瑟凄冷的冷宫中,恍然是一盏散发炽热温度的灯。
姒遥握住那只泡得通红的小手,眼眶有泪逐渐凝聚,隔着泪光,她望着言霁,犹如望着一个罪孽。
每看一眼,她便忏悔更深。
如果世界上有命运的指针,那么此时它又该指向何处
那只伤痕累累的小手抬起来,无措地给姒遥擦泪,小皇子不明白:“母妃,为何每次你看着我,都那么难过。”
就好像,他是母妃痛苦的根源。
残阳余晖下,姒遥闭上眼摇了摇头,再睁眼时,眸底一如既往似深海般温柔沉宁,她将言霁抱在怀里,轻声道:“母妃不饿,霁儿吃吧。”
言霁吃了口烧饼,却觉得喉头哽得慌,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让母妃这么难过,是不是不应该给宫人们干活?
可是不干活,就没有吃的,会饿死的。
夜里,油碗里一根灯芯正燃着,言霁偷偷爬起来,在外面挖了一桶土回来,借着微末的灯光仔细捏着泥。
他捏得很是认真,捏一会儿便停下来想一想,又带着笑继续捏,一个人形自他手中逐渐成形,等到天快亮时,急忙收拾好一地污垢,将捏了一半的泥人藏在床脚后面,洗干净手爬回床上,趁天还未亮急急睡会儿。
连着几日下来,那个泥人终于成了型,但横看竖看却一点也不像,噘着嘴放弃手上的,又重新开始捏。
等终于大功告成后,言霁捧着盘腿而坐的佛陀泥塑送给自己母妃,他满怀欣喜地仰头望着母妃紧绷的下颌,浓密的睫毛一眨一眨,好似在说:快夸我吧。
那只手朝佛陀泥塑伸过来,在言霁骤然瞪大的眼睛里,佛陀泥塑被母妃挥手打碎了,观音像四分五裂得摔在地上,重新变回了一滩烂泥。
言霁手足无措地看着那团泥,他不明白的事中又多了一项,明明母妃尚佛,为何会打碎佛陀像呢。
“世上根本没有神明!”姒遥披头散发地撑着桌子站起,声嘶力竭地挥落桌面上的绣品,拿起手边任何能够得到的东西不断砸地上那摊泥。
在巨响中,听到她似疯似狂道:“我苦苦哀求神明,日夜跪在祂面前诵经,可神回报我何物,是神薄我,是神薄我!”
“为何要是你,为何偏偏是你,霁儿,你此生又该怎么办。”姒遥跌跌撞撞走向被吓得缩在角落里的言霁,紧紧抱着他,热泪滚落苍白的脸颊,润湿言霁肩头的衣料。
他听到自己的母妃道:“我是不是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心软生下你。”
言霁迷惘地眨了眨眼,颤抖着问:“母妃,你在说什么?”
“对不起,对不起”姒遥闭着眼绝望地哭泣。
破妄一
姒遥很爱言霁,从不舍得他吃一点苦,这样失控的时候很少,大多数时候,姒遥都是温柔安静的,静静坐在窗口光线最好的地方绣着针线活,这是冷宫里,唯一来钱快且不必太过劳累的活计。
那双纤若柔荑的手刺满了针孔,原来金钗步摇的贵妃娘娘,困于冷宫素面朝天,如墨黑发以一粗布包裹着,一身洗得素白的青衣,依然仙姿玉色,白璧无瑕。
送来冷宫的饭菜有时候是馊的,冷宫里看管弃妃的嬷嬷面堆横肉,目光不善,很不好惹。但言霁会卖乖,被辱骂也不还嘴,反而笑呵呵地讨喜,所以大多数时候,他们的生活并没有那么差。
言霁依然每天过得很开心,把难过不解通通遗忘,像是没心没肺的小太阳,将这个与世隔绝的冷宫照耀得暖烘烘的。
这日冷宫来了位不速之客,后宫里金尊玉贵的皇后娘娘降尊纡贵,亲身驾临。
一大群身着绫罗的宫人簇拥着她,跨进断墙颓垣的荒芜宫殿,行事猖狂的冷宫嬷嬷在她面前都跪着说话,笑容谄媚得好似让她跪舔皇后的鞋,她也二话不说。
皇后自十三岁时便嫁给了皇帝,因母家显赫的门楣,一入皇宫就直接封后,到这个时候,她也不过二十九岁。那头长发如乌云堆砌,插着凤钗华胜,高束的发髻后还别着一朵鲜活艳丽的红花,一身华贵溢彩的裙衫垂落在长着青苔的石路上,显得与此地格格不入。
那张脸过于艳丽,美得锋芒毕露,不过她总是和气地笑着,比如现在,她轻声细语地问嬷嬷:“十一皇子呢?哦不,那个贱人的庶子呢?”
嬷嬷冷汗直冒:“小杂役这会儿应该正拿着绣品出去换钱了。”
“小杂役?”闻此称呼,顾涟漪品味地笑了起来,随后她往里面走去,嬷嬷迟疑地想要阻拦,但被顾涟漪旁边的太监瞪了一眼,伸出去的手只得又收了回去。
不同于顾弄潮,顾涟漪对柔然恨之入骨,对于柔然嫁过来的公主,更是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她走近那间偏僻孤冷的房间,环顾一圈后,大摇大摆坐在屋子里唯一一张椅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