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得轻松,众人听得,反倒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现在回想起来,要不是她居中主持,那一场大火他们如何熬得过?休说应付周全,只怕人人还都是拖累似的。也难怪这紫鹃时时提心,煎熬成这么个模样。
有了这个念头,从贾政起,几乎都有些惭愧起来。
旁边的江霖冷眼看着,动了动嘴唇,终究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将一盏热水递给紫鹃:“润润唇罢。”
紫鹃伸手接过。
这一递一接间,两人手指与目光,都是一触即分,可心底却不知怎么的,都猛地一颤。
江霖看向紫鹃,见她垂下面庞,两侧有些凌乱的乌发顺着脸颊垂下,分明有些狼狈,却又有一种难言的楚楚之致,不觉得心头一震。
有些话,几乎要冲口而出,却又在下个瞬间,被贾政几句江公子叫住。
江霖匆忙回过头,轻轻咳嗽了两声,因道:“诸位先喝些热水,后面再用些食物,免得肠胃不适,反倒容易生病。”
说罢,他眼角再往紫鹃身上掠过,人却慢慢走到贾政身边,因问缘故。
贾政咳了两声,面色疲倦,早前因尊荣养贵而不显的老态,这时候与疲倦一道显出来,眼瞧着竟似活生生又老了五六岁。
只他那一双眼睛,倒还有些光亮:“外头究竟如何了?那北狄,果然已经离京而去了?”
江霖道:“这两日深夜里,我便打点一二个伶俐轻巧的家丁上去查看。昨日便瞧着有些不对,今日一早地面震动,越发有些拿准了,下晌趁着空档,打发人细细盯了半日,连一个北狄的人也没见着。大约是真的离京了。”
“他们竟离京而去了?”贾政口中喃喃,心里十分疑惑:“这些夷狄禽兽,竟舍得放过中原这大好江山不成?”
“恐怕并不是他们放过,而是不得不行。”江霖早就将这里的关节细细想过了,因道:“那一位李严将军,虽麾下兵将不敌,可要派出小股将士,袭击粮道,截杀兵将,却又不难。只端看他有没有那个心罢了。”
这话一出,贾政的神色顿时有些古怪起来。
依着他端方严正的性情,原是对这些反贼深恶痛绝的,但自幼学儒家经义,领受教诲,却又不能忘华夷两字。何况,这京师劫掠动荡,他本是亲历者。
越是痛恨那些北狄,他不免看李严又是有些不同。
他虽是做官平平,到底是钟鸣鼎食、累世袭爵的人家,有些事情,便不消旁人多说,自己也是有所领略的。他自然知道,那李严到底是出身李成忠之下,兵将自然不多,如今与李成忠势如水火,按说最好的法子,却是降了那北狄——难道这等反贼,还能知道什么叫忠义不成?
可李严,却没有降,反倒出力帮衬不能收入囊中的京师。
这怎么不叫贾政心生动摇呢?
“自古忠义难两全。”贾政听了半日,方感慨似得吐出两句话来:“按说我得先祖庇佑,前朝恩惠,原不当说什么。可如今,陛下既已赴国难,我也断没有再赴仕途之念。平民百姓,既得人恩惠,却也须得日后尽力回报一二。”
他这话,说得虽然出自本心,却实并认为,自己能有什么回报的,不过感慨居多。
然而,他却再料不得,后面竟真的似有些能为。
却也不是旁的。
而是这北狄劫掠而去,金银财货无数,倒也罢了。可这京师经历几场劫难,又有这几日的火光,这满城的人心惶恐,自然不必多说。
偏这京城首善之地,天下人才汇聚,虽经历磨难,自也有许多聪明人。打量着北狄的行事,又估摸着如今的消息,渐渐猜出李严的动向来。
而经历了这一场场灾劫,平民百姓也罢,富商高官也罢,都有些战战兢兢,唯恐再有什么反贼,夷狄一类前来劫掠。因此,起头儿许是些小民,商议着来去,,渐渐推举出里正一流。
而这些里正,多半是积年的老吏,倒也深知利害,不免寻趁到各个坊市,旧年有名有姓的大户人家——这些不是昔年的高官显爵,又能是哪些人?
如此从下而上,渐次寻趁,竟渐渐汇集了好些昔年的权贵。
只是这些权贵人家,经了一回李成忠,再竟一回北狄,都凋零得不成样子。贾政放在这里,竟还是一二等的人物。休说他出身国公府,也不提为官三十载,就单单看他身边为着的一行人,子弟姻亲,竟大半周全,就不免叫人称绝。
兼着昔年贤德妃元春并小皇子之死,凡知道的人,心里都有些数的,深知这里讳莫如深,倒不免更将贾政高看一眼。
原排了齿序,他便占了高位,后面提起日后安排,如何料理维持的时候,不免说及那临闾关的李严。
贾政却又出言阐明,竟引荐了江霖,言其与李严颇有交情。
早就有人心怀揣揣,想着与那李严结交,好歹借一些兵将维持京师秩序,二来寻个依靠的,再听这话,岂能不欢喜的?
当下里,人人称颂,又人人撺掇,且以京师数十万百姓之命相托,不消多少话,便让贾政不得不咽下口中言语,喟叹着应承下联络的事来。
他如此,江霖也是如此。
只是江霖却也深知轻重,因道:“如此重责,原不该推辞的。只是如今兵荒马乱,京师内外,强梁无数,在下虽敢冒风险一试,却也怕有负所托。”
这话却也在情在理,众人不免面面相觑,都有些迟疑。
虽然说以京城百姓性命相逼,拿着名声能逼死人,可果然将这江霖逼死,于他们又有什么益处?反倒失了个联络的人,当真损人不利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