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底见空,赵鸣雁或许已醉了,半眯着眼睛,神情倦懒,却并不打算放过,在江饮起身之际,淡淡说了声“坐下”。
“妈!”江饮拔高音量。
赵鸣雁不为所动,掀起眼皮,锋利的眸光刀一样切来,地位和金钱将她锤炼得更加凛冽冷漠。
江饮脸貌与赵鸣雁有六七分相似,都是薄而尖削,但江饮性情更多受外婆影响,爱笑爱闹,眉眼少了些清冷陡峭,有时情绪不太稳定,却更好相处。
喜怒爱恨都在脸上,不用费心去猜,生气也好哄。
赵鸣雁嘛,太冷了,她们小时候就怕她,现在长大也没好多少,否则那次昆妲就不会躲进衣柜里。
扯扯身边人衣袖,昆妲抬起脸,“没事。”
江饮回望她几秒,判断她面上情绪,最终顺从坐回她身边。期间自然调整了姿势,与她靠得更近,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赵鸣雁安静等待。
高楼视野好,能看得很远,太阳落山了,夜沉下来,天空是一片清艳的深蓝。
“我们是被泼油漆的第二天夜里走的,凌晨四五点。”
昆妲之所以记得那么清楚,是因为在楼下看见了启明星,那是离月亮最近也是最亮的一颗星星。
明与暗交替之际,微风起露,树影摇晃,她站在清寂的马路上看星星,眯起一只眼睛,举起手,试着触碰。
风穿过指缝,似爱人凉滑的发丝。
“在哪里都能看到启明星吗?”昆妲扭头看向路边面包车里那一点明灭的猩红。
车里走出个男人,身材高大,黑肤寸头,脸庞刚毅而冷峻,右臂布满厚重繁复的黑色花纹。
“能吧。”他偏脸吐了口烟,“走得再远,也是这片天。”
走得再远也是这片天。
——“我们还是生活在同一片天幕下,看到的是同一颗星星、同一轮月亮,太阳在我们头顶照耀,你抬头望向它时,我亦然。”
昆妲心中默念。
五分钟后,昆姝和白芙裳上车,昆姝给前座的花臂男人递去书本厚的一只牛皮纸信封,车门关闭,她们离开这座城市,很快启明星看不见。
开车的男人叫达布,当然不是真名,混这行的都不会透露自己的真名。
达布收了钱,尽心尽力替她们办事,路上逃过几次围堵,把她们安全送上船,并联系了东南亚一带的同事接引她们。当然那是另外的价钱。
“但那只是预付的钱,我们还欠达布很多钱,一年多快两年,我们辗转在东南亚各地,达布老板的势力保护我们,我们赚钱还给他们。”
昆姝经达布介绍,成为他的同事,现代社会,即使是不见光的黑色产业,也急需高智商、高学历人才,昆姝挣得不少,那两年她们日子其实还算好过。
只是白芙裳不太能适应温暖潮湿的气候,她郁郁不乐,吃得很少,一年暴瘦三十斤。
“昆姝工作很忙,常常不在家,我在潮州人的饭店里打工,开始学做饭,也照顾妈妈。我们还清了达布老板的债,也存到一点钱,昆姝联系了美国的同学,我们离开曼谷。”
纽约夏季温和,白芙裳的湿疹和呼吸道疾病缓慢好转,但冬天常常感冒发烧,昆妲更多时间都留在家里照顾她。
“妈妈有个笔记本,是大桥坍塌事故的遇难者名单,我们赚到的钱大部分都用来偿还遇难者家属。”
“纽约还是太冷了,我们之后又换了好几个地方,我后来才知道,昆姝还在为达布的老板做事。”
否则金融大厦小职员那点微薄的薪水,何年何月才能还清笔记本上的人命债。
在美国那几年,她们没存到什么钱,所以当白芙裳因脑癌晕倒住院时,昆姝傻了。
什么叫人倒霉的时候喝凉水都塞牙,昆妲在白芙裳癌症前期深有体会。
几年间,各地势力大洗牌,那些泼油漆的家伙抓的抓跑的跑,散了个干净,本以为之后不用再躲躲藏藏,半月后,达布老板突然暴毙别墅泳池。
没了经济来源,还要四处躲避达布老板敌对势力的追捕,有大半年的时间,她们像生活在下水道里的小老鼠。
白芙裳身体每况愈下,昆妲一天打三份工也不够她巨额的医疗费用,她不想再拖累女儿,多次寻死。
“有一次,我在医院天台找到她。”
病痛折磨,白芙裳瘦到只有八十斤,身体在深冬傍晚的霏霏冷雨中,像一片颤抖的枯叶,多次化疗,她失去那头浓密乌黑的秀发,眼珠浑浊,面颊凹陷,肤白如纸,眉宇间总是缠绕着挥之不去的疼痛。
她说,妃妃,你让妈妈走吧。
“啊——”昆妲痛呼一声,双手掩面,眼泪溢出指缝。
江饮迅速把她抱来怀里,她下巴垫在江饮肩膀,情绪失控,咧嘴嚎啕大哭。
那次白芙裳被闻讯赶来的医生和护士救回,然而三个月后,她还是死在了手术台上。
昆姝弄到了做手术的钱,尽力了,大家都尽力了,却仍是没能把她救回来。
她们没有了妈妈。
推开江饮,昆妲腾地起身,朝赵鸣雁大声嘶吼,“你为什么非要我说!为什么非要我说!我不想再提了,我不愿意想起来,你为什么非要我说!”
她一把掀翻面前的藤编小桌,台面酒杯和果盘倾倒碎裂,她转身跑出房间,跑出大门,狂按电梯,没有耐心等待,推开消防门往上跑,一直跑到楼顶天台。
天黑尽了,有人晾在楼顶的棉被忘了收,昆妲摔倒在地,瘦小的身体蜷缩成一团,脸颊贴在尚有余温的水泥地面,眼泪颗颗地滚,分不清是谁更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