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遗策咀嚼鸡肉的动作停了,她看向庞害的眼睛,直觉告诉她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庞害话没说全。
而且……
“‘那时’?”王遗策凑近庞害,微微眯起眼,“这是什么意思?你发现了什么?”
她何其聪明,庞害不过来这村里两三个时辰,便能知道这么多事情,着实蹊跷,只有可能是……
“这里是幻境?是你曾经待过的地方?”王遗策追问道,“那个所谓的‘地仙’,是不是烧过你?”
庞害的瞳孔剧烈收缩,她愕然不已地对上王遗策严肃的眼睛。
王遗策从那双紫瞳中窥见一点裂缝,里面是这个犬妖来不及藏起的不安和恐惧。
势单力薄时留下的伤痕,是足以让妖记一辈子的,即使过去千年万年,当它们某日忽然因某事回想起当年,还是会为那时的无助而心生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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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难忘(19)
六百年前的庞害也是两百多岁,她的修炼方法没有问题,但是迟迟化不成人形。
只要一日化不成人形,她就一日受犬身桎梏,不能成为真正的“妖”。
那时的庞害还没有长到后来那么大,她只比乡下的狼狗大那么一两圈,看起来像条凶狗,实际只要有人冲她招招手,她就会朝那人走过去,对每一个向她伸手的人类伸脑袋翻肚皮,单纯又无害。
狗是一种记吃不记打的生物,它们更愿意去相信人类都是善意的,自己遇到的坏人只是个别。
庞害就因为疏忽,吃了别人塞了药的肉,被迷晕了。
她是被疼醒的,一睁眼只见面前一片火光,那在人类眼里不过是一堆篝火的存在,在狗看来却是一片倾天的火海。
火爬上她的长毛,烧灼她的皮肉,她想放声惨叫,张嘴却发现自己根本发不出声音来。后来绳子被火烧断了,她想往外跑,却被守在外面的“地仙”一棍子打倒在地,又被踢进火中。
她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跑出去的了,只记得自己好像进了一户人家,想要求救,看见她的妇人捂嘴惨叫,随后“地仙”追了上来,一剑将她劈倒。
那一剑没砍到致命处,庞害倒在地上,唯一完好的一只眼睛看见妇人跪在地上,给那个“地仙”磕头,说多谢仙长救命。
……什么啊。
她是什么害人的妖怪吗?
那个“地仙”将她拖到山林中扔了。夏夜的温度不低,山间走过的风都是暖的,那温暖和煦的风吹到庞害身上却犹如切皮割肉,令她痛不欲生。
那时她想,妇人不帮她,可能因为她是狗,不像人。
如果她是人的话……
当时怀揣着这么一个想法,她在山野间化形了。人身稚嫩,烧伤显得更加可怖,她捡了身破布披上,一开始还不习惯双腿行走,时不时会伏在地上爬行,手掌上的厚茧也是那时磨出来的。
村里见她形貌可怖,觉得这个凭空冒出来的小姑娘是山鬼,经常驱逐她,她几乎见不到那个骗人的“地仙”,更遑论想办法报仇。
怕归怕,但庞害是狼狗,半身流着狼血,也流着睚眦必报的天性。
她看着许多同族死在这个所谓的“地仙”手上,看着许多无知的村民上当受骗,她当时还不善人言,没法给村民们讲述真相。
而且人类更相信自己亲眼所看见的事物,就算庞害会说人话,他们不会听信于一个行为怪异的小姑娘。
在某日夜深人静时,庞害终于逮到机会了。
那个“地仙”喝醉了,醉的站都站不起来,更别说拿什么武器反抗。庞害从开着的窗子爬到屋内,咬死了那个“地仙”。
仇虽报了,可庞害没感觉有多好受,那些形容可怖的烧伤随着百年岁月的流逝已经从她身上褪去,可那一夜浑身浴火的苦不堪言却深刻进她的魂魄中,直到八百年后,她在燃着火炉的房屋中酣睡,还会因为屋中逐渐升高的温度而惊醒,本能地向寒冷的地方逃窜。
庞害的声音渐渐停歇,夜深了,家家户户闭门安睡,只有流水风声与鸡犬作伴。
今夜连月都不见人,天上漆黑一片,更无星光,仿佛都被庞害的过去吓到了,不肯出来。
一个微凉的小身体突然靠近,伸臂抱住了她。
庞害怔怔地看着眼前晃过的几缕金发,她嗅着怀里熟悉的气息,突然鼻子一酸,喉间几近哽咽。
“你好厉害,庞害。”王遗策的声音较平日里更轻柔了些,“要是我经历这一切,定会恨屋及乌,杀光全村,把那个什么地仙活活烧死,再拖着他的尸体在山里跑个二里地,最后丢给豺狼虎豹,等豺狼虎豹将他吃干净了,我再把变成屎的他铲起来,扔去火里再烧一遍,烧到渣渣都不剩,让他死无全尸,一点颜面都无。”
庞害本来因为回忆过去十分伤心难过,听王遗策秃噜了这么一大串,也伤心不起来了,噗嗤笑出声。
“庞害,”王遗策听庞害笑了,拉开点距离,捧着庞害的两颊认真道,“你以后不要随便相信旁人了。”
“嗯,不信旁人了。”庞害抬手擦掉自己眼角笑出来的眼泪。王遗策的手发凉,特别是曾经握过冰魄的左手,令她感觉特别舒服,也特别安心。
王遗策想了想,觉得不保险,又加上一句:“旁妖也不要信。”
“嗯,是人是妖我都不信。”庞害歪头贴着王遗策的左掌心,“我只信你。”
这一鸡一犬正腻歪着,远处突然传来喊声,有人手持火把向这边走来,边走边喊着王遗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