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吃饱喝足,陆司令也合上了报纸,两人面对面坐着,中间隔着小茶几和地毯上的一猫一狗。
陆免成清了清嗓子,傅九思心下一动,猜测他许是要为昨天的事做一番解释了。
果不其然,陆免成开口道:“昨天,我不是那个意思。”
傅九思没说话,默默地喝咖啡。
陆免成于是继续道:“入戏太深,心神荡漾,偶有迁怒,实属抱歉。”
这一回傅九思静了许久,然后,点了点头。
这一句说完,似乎陆免成也没别的话了,他大清早专程跑这一趟,仿佛就为了跟他解释这么一句。
傅九思心想:我用你巴巴地这么跑一趟么?显得我气短心小,不是君子。
嘴上却终究软了下来:“……我明白。你不知道我是个怎样的人,我不怪你。”
陆免成的心落回了肚子里,被他一句话勾起了某些神思,下意识问道:“哦,那你与我说说,你是个怎样的人?”
“不务正业成日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公子哥儿呗。”傅九思拉不下那个脸说些家国大义的话,这一句自贬,落在旁人耳里还有些阴阳怪气。
陆免成笑道:“九哥儿谦虚了,你平日里做的事哪能叫不务正业呢?”
傅九思大吃一惊,他还不知道自己务了哪些“正业”。
只见陆免成严肃道:“昨日看的戏、上的酒楼,前天在永安新厦定制的西装、皮鞋、帽子……九爷可是养活了一大帮人啊。”
傅九思听不出这话的好坏来,只干笑了两声。
陆免成瞧见他平静之下的落寞,心里愈发后悔,说到后面不由地放轻了声音,听着像哄人。
这一哄,傅九思就受不住了。
“你我身在时局中,这乱世门道又有谁看不懂,又怎会看不懂?梁寻鹤她一出戏入了化境,演出了国仇家恨,台下的人都明白,可是你怎么就能质疑我的心?”
说到后来,他几乎有些委屈,吸了吸鼻子,打住了。
陆免成本就为自己一时失态而后悔,如今听他一番剖白,更仿佛自己是个无情无心的冷面之人,那悔意几乎要漫过头顶去了。
“我,我明白。”他赶忙找补,却又觉得这样显得心十分不诚,沉默良久,寻到一个支点,却只寥寥几字:“家国大义,与君共勉。”
傅九思忍不住小声控诉:“……你就是看低我,你觉得我什么都不懂,但其实,我都知道。”
“嗯嗯,知道,知道!”陆免成继续哄,没在意他的话,只觉得这只金丝雀逗着真好玩。
傅九思看着他没说话,良久,神色认真道:“其实,你的难处我都明白。”
“……”陆免成为这话里不同寻常的严肃吃了一惊,“哦?这!怎么说?”
“现今社会上想要和谈的人不在少数,割了台湾和东北还不算,我看就是日本人接下来要北平、要上海、要南京,那些人为了不伤害自身的利益,恐怕也会同意。”
“南京丢不了,他们毕竟还要这点脸面。”陆免成摇摇头,想到某一点,心中一动:“你怎么就知道我不想和谈呢?”
傅九思噎了一下:“……你若是想和谈,这会儿不待在南京,巴巴地跑来上海花天酒地?”
陆免成一怔,随即哈哈大笑,笑毕继续道:“最后一个问题,你如何看日本方提出的‘大东亚共荣圈’?”
傅九思只说了八个字:“狼子野心,痴人说梦。”
陆免成不禁点头,这八个字也正是他心中所想。
所谓“狼子野心”说的是日本人贼心不死,羊在眼前,狼又怎会好心放过?“痴人说梦”则是指国内对此抱有莫大希望、期待以此躲过被侵略命运的人不在少数。
他叹了一口气,那些侃侃政客、博学大家,竟不如眼前这金粉堆里裹出的一个富家少爷心思通透。
想着,深深地做了一个戏文里的揖礼:“是我无状,误解九爷,还请饶恕则个!”他这句话调子拖得又高又长,颇有点念白的意味。
傅九思有些脸热,故意挥了挥手,:“……行了,原谅你啦!”
后来陆免成又问,你到底是什么时候知道我不跟日本人一条心的?
傅九思笑道:“其实还是在外头吃饭碰到你那次,你屋里那几个都是日本人吧?”
陆免成点点头。
傅九思就道:“跟敌方勾结还如此光明正大,你是真不怕出事,还是本来就留了后手?”
陆免成心服口服。
两人于是重归于好,傅九思觉得陆免成这人上道,不独裁,拉得下面子求和,不是个心胸狭窄之人,值得深交;陆免成觉得傅九思金玉其外,内里倒也不是败絮,今日一言更几乎称得上是被褐怀玉,值得往来。
总而言之,经此一番交谈,两人算是初步交了心,从此以后情谊更加深厚自不用提。
:牡丹亭
陆司令一旦讲起义气来,那是很够意思的。
比方说之前答应了梁寻鹤会帮她,就立马跟上海各大报社打好了招呼,令他们写这条花边新闻时细细着墨,务必要将梁寻鹤刻画成一个不畏强权、勇于反抗的新时代独立女性,相应的那杜春秋自然就是强抢民女、无恶不作的地痞无赖。
这里头还有段插曲:陆司令刚到上海这地界不久,虽说声名在外,然而各行各业中实打实的关系却还并不牢靠,因此跟报社打招呼这件事他其实还是托了傅九思的福。
前面提到傅九思曾在百乐门帮助过一位友人对抗本地纨绔娄家三少,而他这位友人工作的单位便正是《晶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