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叛军攻城前夜,她的少年为了带兵入城死守郦州,又不被人发觉。他乔装化成迎亲的新郎,骑马在前,她为新娘,坐于喜轿之中。一行人就此躲过了追查,顺利入了郦州城。
她犹然记得,那时守城的将士怀疑这迎亲队伍阵仗过大,盘问之时,那少年跃然下马,身姿高彻,对着守城的将士言语道:
“小生头一次娶亲,终于娶到了日思夜想的娘子,总不能委屈了她,自然阵仗要齐全。各位大哥行行好,不要吓到我娘子……”
端坐在轿中盖着喜帕的她,头一回红了脸。
守卫哄笑着放行。
当夜,恰逢郦州人信奉的九天玄女娘娘之诞辰,随行的媒婆对二人笑道:
“今日娘娘诞辰,所有新人都要拜她的,祈求她保佑,一生一世,长长久久。”
少年命人落了喜轿,亲手将她从中迎出。他本就身量极高,站在喜轿前,微微俯下身,朝她伸出手去。
透过喜帕,她垂目见一双修长的手在她眼前缓缓展开。
她不由自主任他握紧了手,牵着出了轿门。
长街之上,张灯结彩,人流纷纷。尽头处的高台立着巍峨秀丽的九天玄女像,仙身绾九龙飞凤高髻,着金缕绛绡衣,法相庄严,静观信众。
少年步履沉稳,内心笃定,一刻都并没有松手,牵着她走过层层长阶,穿过汹涌人潮。
走马观花间,他慢慢停下了脚步,呵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问道:
“可以吗?”
他说话的声音极其轻柔,都快要被这片的喧嚣人声盖住。她片刻才意识到,他在问是否可以帮她摘掉喜帕。她随即点了点头,雪腮漫开了两片红云。
随着头顶的喜帕渐渐滑落下来,她的心跳也莫名地躁动万分。
待眼前的红色全然散去,她缓缓抬眸,对上那对灼灼双目。
灯火阑珊处,她的少年郎容色无双,墨发束冠,一身喜袍如烈焰燃烧,赤色丝绦随风缠绕又飘扬。
只一眼,一念足以定终生。
本是在做戏入城,二人却好似真的成了亲一般。
明明是一段戏中风月,令她沉吟至今。自此之后的岁岁年年,她都记着一朝风花雪月,刻骨铭心。
郦州城的那条长街,神灯数千,星河璀璨。她与她的少年郎,身着喜服,拾阶而上。一双人,仿佛已经就此走过了一生一世。
记忆中的少年身影消散而去,满腔苦涩又翻涌上来,侵蚀了她的回忆。
许是酒气熏浊,只觉眼前薄雾弥漫。辰霜被熏得清醒了几分,微眯着眼,见碗中酒水又空了,正要命人继续添酒。
宴席之中,主座的河漠王和帛罗朝她走来,对她敬酒道:
“远道而来的中原贵客,听说小女当日是由你所救。你救了我最爱的小女儿,河漠的郡主,你就是我们河漠的大恩人。我们向来是有恩必报。”
辰霜回道:
“河漠王不必介怀。举手之劳,我救她之时,并不知她是河漠郡主。哪怕她只是普通女子,我也会出手相救。”
河漠王点头,越发觉得这中原女子说话熨帖,不居功自傲,不卑不亢。他笑道:
“小女自小被我惯坏,骄纵不堪。我看贵客是中原人士,沉稳得当,气度不凡。他日,她若有得罪之处,还望贵客海量,莫与她计较。”河漠王说话间,分明已有了几分醉意。辰霜有些诧异他会如此说。
帛罗是主,她为客,她又怎会和主人计较。
但也并未放在心上,只当他言辞之中尽是一个慈祥老父对子女的疼爱之情。
辰霜不由地想起了自己的阿耶,远在长安,自她出生之后便未见过几次,亦从未得到过如此的父爱疼惜。
近年来唯一的交集,便是那道她不曾亲眼目睹的圣旨。她的父皇,要她和亲。
人伦亲情,她向来无缘。她本是坦然接受这样的命运,却在此刻真实目睹别人家的父女之情后,不免心中酸涩。
河漠王将手中一大碗酒大口饮尽,再翻手将酒碗倒置,示意滴酒不剩。辰霜也毫不示弱,亦直接将整碗酒一口喝完,一把将空碗递到跟前。
河漠王一愣,随即哈哈大笑道:
“帛罗,你交的这个朋友真是海量。奇女子!”河漠王幽幽看着小女儿,眼中涌动着不明的情绪,轻声道,“你跟着她,我放心些。”
帛罗没听清,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河漠王叹了一口气,突然就此坐在了辰霜席上。辰霜一惊,不知所措地看向帛罗。
“阿耶……你坐在别人的位置上了……”帛罗想要将她的阿耶提起来,却怎么也提不动。
“河漠王可是醉了?”辰霜向帛罗望去。
帛罗疑惑,努了努嘴念叨了一句:
“不会吧,我阿耶一向酒量和酒品都极好的。”
此时,河漠王对着辰霜比了一个坐下的手势,辰霜不敢不从,与他并肩坐在一处。
“你叫辰霜是吧。”望着她听话地颔首,河漠王接着道,“为人阿耶的,最怕的就是有朝一日护不住自己的子女。帛罗是我最小的女儿,不比旁人好相与。如若有一天,我不幸护不住她了,还请你将她带到中原去,逃得越远越好。”
“阿耶,你在说什么呢?”一旁的帛罗听了,显然不高兴了,跺着小脚想再把醉酒的河漠王扶起来。
河漠王无视了跳脚的小女儿,径自继续对辰霜道:
“素闻中原富饶无边,我心向往之,不知此生是否还有机会得见。”
辰霜顿时觉得这话有些莫名其妙,还是客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