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她的容貌与当年相比,鲜有变化,只是举手投足间,更添一份气魄,曼妙中多了一分威仪,矜贵中多了一分从容。
只是站在那里,便让辰霜觉得,明明只是个弱女子,却有着不可侵犯的容止气度,与当年在宫中洒脱恣意的宴海公主全然不一样了。
此时的她,更像是一颗被千万条蚕丝牢牢缚住的茧。
这么多年在回鹘王庭,她应是吃了不少苦吧。
宴海见她沉默,便又叹了口气,问道:
“你不愿说也无妨。若我猜得不错,你今日拒绝到我麾下,定是怕我将你再送回凉州,和父皇一道,逼你和亲罢。是也不是?”
见被她看穿心思,辰霜深吸一口气,仰头正色道:
“长姐,我不愿瞒你。那年宫变,我大难不死出了宫,便打定主意不再回去。在外十余年来,什么世道艰辛我都尝遍了,我已不再是清河公主,我也从未想过再当什么公主。蝼蚁尚且偷生,为什么我的生死命运,要由别人一句话而定?为什么我就不能为自己争一争?”
“争?”宴海闻言,喃喃着,忽而又哼笑一声,摇头道,“呵呵,那场宫变,改变了多少人的命运啊。你出逃,我和亲,去国离乡,大唐亦不复当年……”
“可正因为国势衰微,你身为公主,自生下来,命就是注定了的。哪怕是天潢贵胄,也改变不了为国为民,牺牲自己的命数。我是,你亦是。”
她字字铿锵,说得悲壮,似是有万般滋味皆在其中。这番话,更令辰霜觉得委屈万分,眼泪不受控地簌簌而下。
宴海见她如此,也红了眼眶,轻轻抚上她攥在一起的双手,似是安慰。转而又说道:
“清河,你自小便性子执拗。你不愿和亲,姐姐不会逼你。我今日想召你入我麾下,并不是为此。”
辰霜抬头不解,她愿以为宴海是来当说客劝她回去和亲的。竟不是为此,那是所谓何?
宴海遥望灰蒙蒙的天际,踱着步子道:
“我不知你为何跟了玄王。他一向痛恨汉人,且为人手段狠辣,我怕你在他那处,凶多吉少啊。所以才想将你要过来,不再受他所控。我是回鹘王庭的可敦,只要我开口,大可汗定会看我三分薄面,叱炎他不敢不从。”
辰霜不敢告诉眼前担心着她的姐姐,其实她留在叱炎身边,只是为了那个微茫的陈年旧梦。可在家国大义面前,她的祈念,是如此的微不足道。
她小心翼翼地说道:
“姐姐不必担心,叱炎暂时并未为难于我,他暂时也不知晓我的身份。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奴,若是姐姐将我强行要了过来,倒显得奇怪,会不会反而引他生疑了。”
“你说的,也是有几分道理。”宴海避过身去,青葱似的手指捻着帕子,抹了抹眼角溢出的泪花,“可姐姐难得见你,就是放心不下。”
辰霜见此心中情绪涌动,宽慰她道:
“姐姐放心,我已不是当年不懂事的清河了。我在叱炎身边,也可借机刺探他营中情况。我也是大唐子民,虽不愿和亲,也绝不会眼睁睁看着凉州落入敌手。”
宴海泪光莹莹望着她,迟疑地问道:
“真的?”
辰霜郑重地点了点头。
宴海破涕为笑,又颇有几分喜极而泣的样子,抚着她的肩膀,道:
“我的清河妹妹长大了。你可知,那达干本是我派去他营里的人,怎知是不个不成器的东西。有你在那边,总比他省心。你在叱炎身边,万事小心,姐姐会想办法护着你。”
“姐姐不要再唤我清河了,世间已无清河公主。”
“唉,世间也无宴海公主,只有,固裕可敦。”
二人各自垂首落寞,望向远道茫茫,长安的方向在夜色中混沌一片。不知谁又幽幽叹了一口气,呼出的热雾在寒夜中倏忽间便消散了。
“我听闻,陇右军已派人过来寻你。若我料得不错,大唐议和的使臣已从凉州出发,过几日便要到王庭了。到时,万一被他们找到你,你可要想好应对之法。”
辰霜心下一沉,应了下来。她见天色已晚,已在此处待得太久,怕营帐处生变,便辞别了宴海,速速归去。
起风了,宴海望着她离去的方向,伫立良久。
她身旁的侍女香芝扶着她回了可敦帐中,见主子一路有几声咳嗽入了寒气,便奉上一盏新沏好的团茶,一面低声问道:
“公主,为何不传信陇右军,让他们直接将清河公主带走,还少了咱们一通麻烦。”
“我已失达干,玄军营中少了一根眼线,怎成大事?那达干废物至极,已被人察觉,本就是强弩之末,还不如不用。再者……”她白玉似的面上露出一丝笑来,“你今日没注意到吗,那叱炎对她,可非同一般吶。哪怕隔着那副鬼面具,我都看出一二来。”
宴海饮了一口热茶,面容在呵出的氤氲雾气中模糊了起来。
她继续说道:
“你有所不知,我这个妹妹,只可软磨,不可强取。哪怕是给抓她的人通风报信,她也不会甘愿束手就擒的,也不知到时要闹出什么烂摊子来。倒不如,卖她一个情面,今后,定有用得到的地方。”
“况且,”宴海顿了顿,晃了晃手中的杯盏,望着底下的涟漪一道道漫散开去后,倒映出她同样幽深的眸子来,“她有把柄在我手中,这样的人,最是受用。”
“清河公主倒是确实和幼时不大一样了……”香芝不由心悦诚服,赞叹道,“公主知人善用,实乃大唐之幸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