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的底色,是一望无际的黑。
长夜鏖战,尸山血海。她的少年将军披坚执锐,甲裳尽赤,一身肃杀的血腥气。
他为她厮杀,为她挡剑,为她开路。不知是他的血,还是敌人的血,飞溅在她一袭白衣满身尽是绛红。
他以自身为诱饵,终于在万千回鹘军中为她杀出一条生路。她被侍卫带离了战场,回头望着敌军如那无尽潮水一般涌了上来。
少年孤身杀了一波又一波的回鹘兵,身边的同袍一个又一个倒去。他逐渐被包围,挥剑的速度越来越慢,不断后退的脚后跟已接近了崖边。
一时间,四周战鼓声喊杀声刀戟声,似乎都静默了下来。天地间万物黯然失色,只剩下他和她两个人。
于千千万万人之中,她眼见着与他的距离越来越远,最后只能看他化为万丈悬崖边一个渺小的黑点。周遭一片漆黑,旌旗烈烈,犹如幽咽之声。
她悲愤交加,被左右侍卫牢牢制住,只能一声一声,撕心裂肺地遥唤着他的名:
“长风!长风……”
远处的少年似有感应,缓缓喊了一句:
“公主殿下予我的心头血,我还你便是。”
夜幕中的沉沉云霭散去,月华清光照落在他身间。马上的少年英姿卓绝,容色无双,眸中含着千言无语,似在与她诀别,由不得她拒绝。
他没有再回首,转身望向深不见底的望断崖,纵身一跃,消失在深渊之中。
那个少年,自此埋身在崖底,以天为衾,厚土为冢,连一片尸骸都寻不到。
一行热泪不知不觉从她颤动的长睫滚落。
牢门訇然而开。
外头的风雨一下纷涌而至,浇灭了壁上唯一一盏湿漉的豆灯。
辰霜猛然睁开了双眼。
她的双手双脚与颈部皆被沉重冰冷的铁链所覆。肩头那处箭伤已被冻得凝结起来,坠马后全身上下的痛意,一下又一下敲打着她溃散的神经。
她垂首埋入双臂间,半阖双眸假寐,用余光扫视了一圈狭小的囚室。这里密密麻麻蜷着数十个囚犯,看装束全是此战大唐陇右军的残兵。
她和他们,都成了回鹘人的俘虏了。
她偏过头,望向风雨吹来的方向。影影绰绰,牢门的土石阶前隐约有一簇火光照下。
有人来了。
视线迷蒙,只能看到三两模糊的影子向牢内走来。
“葛萨大人,那个女俘就在此处。”门口的狱卒弓着腰引来人一步步下阶,行至她所在的囚室。那狱卒无不谄媚地对那葛萨寒暄:
“怎地今日劳烦大人亲自下来?小的来不及准备……”
“自是殿下的意思。”来人语调慵懒却透着一股子锐气。
辰霜心念一动:葛萨乃回鹘氏族高贵的内九姓之一,来人身份,可见一斑。
她突然想起那夜在密林中见到的那个头戴面具的男子。那个被他们被唤为殿下的人。
虽然并不曾见到他面具下的脸,可她总有错觉,那个人的身形举止,尤其是那双墨色的眸子,像极了她埋在心底的少年。
她当时笃信自己绝没有错认。可她此刻又心有戚戚,生怕那不过是一道幻光。
黑暗中,辰霜默默摸到腰后那柄银雕匕首,紧握在手中。
既然来了回鹘,无论如何,她也要找机会确认。
这个葛萨看起来像是他身边的人,那么现在,就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辰霜目光落在身旁一个昏睡中的战俘身上。葛萨和狱卒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牢里的灯火也再度被点燃起来。
她瞅准了时机,一个转身,突然将匕首一把插入那个战俘袒露的胸口间。
利刃精准地刺中了他的穴位。白刃进,血刃出。那人闷哼一声,睁大了瞳孔,倒地前不可置信地望着杀他的女子,口中鲜血四溢,不久便一动不动。
“杀人,杀人了!”亲眼目睹的另外几个战俘惊呼不断,引来了站在不远处的狱卒和葛萨。
她收起匕首,风轻云淡地望着牢门内已乱做一团的众人。
葛萨沉着脸,透过牢门若有所思地瞥了她一眼,只是皱了皱眉。
辰霜神色自如,敛衽席地而坐。面对着眼前状若死人的战俘,她从袖中取出仅剩的三枚银白毫针,依次扎于他的天突、孔最、隐白三大穴位。随即撕去身下一条早已断裂成丝状的锦帛,于此人心口和右腋下环绕三圈。
未几,见口鼻不再有血流出,他胸前的血也已暂时止住,她又将天突穴上的毫针取出,再度深深扎于头顶的百会穴。
俄而,本是闭眼一动不动的“死人”突然咳了一声。
“诈尸?!这是诈尸!”几个狱卒何时见过这等场面,一时嚷出了声。其中一个胆大的小心翼翼地往前迈了几步,伸手去探那“死人”的鼻息。
“活,活的……起死回生?”那狱卒颤颤巍巍收回手,尖叫起来。
回鹘医术落后,一向倚靠族中巫医。少数汉语所着成的医书皆由唐人传入,不通汉语的普通民众自是无缘得见。她方才施行的,不过是中原一个普通医者皆会的寻常止血之法,在这些回鹘人眼中,倒成了起死回生之术了。
若这世上真有起死回生之术,哪怕在天涯海角,她也定要为那人寻来的。
辰霜收了遐思,轻撩起鬓边散落的几缕发丝。她静默应对在场之人或惊异或恐惧的目光,眼底的一尾余光观察着葛萨的反应。
只见他目色中掠过一道光,对狱卒吩咐了几句,转身疾疾离开了地牢。
辰霜唇角微微勾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