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铜镀金箱被奉了上来,通身雕琢银花。姬胖子本对这贽礼不抱甚兴致的,毕竟这骗棍本就是自己安插的人儿,能奉上什么大礼?
然而这时,一阵针刺样的痛楚突而自头上传来。陡然间,姬胖子仿佛突而犯了谵妄。他望见室中黑血漫渐,那假充碧宝卫的老妇如遭兽啮,倒毙在地。王府中人头攒动,将一名脸色惨白的红衣少女围在人丛中。而谷璧卫的脸上挂着傲慢不逊冷笑,将那少女指认作人犯。
他又看到幻觉了,而在这幻象里,碧宝卫已死。可他眼前的碧宝卫却好端端地立着,毫无伤。
姬胖子突而汗流如注。这些幻觉如此逼真,教他如曾置身其中一般。莫非这些光景方为真实,而他迄今为止都处在梦中?
正惶然间,突有中官十万火急地前来报道:“陛、陛下……奴材万死,前来搅扰——溟海、溟海涨潮了!”
姬胖子摸一把脸,怒喝道:“退下,没眼力见的东西,潮起潮落,莫非不是常事儿?值得在这时搅了朕的重典么?”
“可……可那海,海吼闹得格外厉害,水变得墨一样的黑,所过之处寸草不生,且浪头正往大殿处袭来!”
“什么?”
姬胖子猝然起身,冕上珠旒乱撞。谷璧卫也兀然变色,沉着脸颊,神情凝肃。
侧耳细听,只觉耳畔鼓乐声渐弱,间杂黎氓的哭喊声、海潮声。浪潮仿佛自千万里外呼啸而来,震天撼地。所有的杂音罗织成网,笼住了措手不及的姬胖子。
突然间,浪声达到顶峰,仙山吏们忽望见一数十丈高、有若浊泥的巨潮飐动而来,惊叫声里,黑浪犹如恶兽,撞上了大殿,脊瓜柱咯吱作响,尘土簌簌下落,仿佛将被碾得四分五裂。
而岱舆仙山吏们惊诧地现,黑浪席卷过的土地上,竟涌现出一群群漆黑的影子。这群影子身无定形,宛如污泥,一个个头大如斗,生有六七只小眼。黑影们怒吼着扑向仙山吏们,既似野兽,又似训练有方的军队。
一时间,岱舆上下人仰马翻,混乱不堪。黑泥们犹如梦魇,侵吞着那繁盛的一切。姬胖子瞠目结舌,漆黑的海潮打碎在殿脊上,浪花碎裂,落下千千万万枚乌黑的雨针。
而就在那黑雨里,一个身影悄然而至。
姬胖子如有所感,惊恐地向殿外吼道:“谁!”
他想起那在幻梦里狠刺自己一剑的身影。而那人影正裹一件皂色披风,下摆破烂,经风拂起时如天蝠展翅。那人一头灰白丝,尖如浸染风霜,变得雪白。
那是一位目光如冷溪寒泉的青年,半张脸上有漆黑的脉络延展,好似古老的图腾,又似跳动的火焰。
谷璧卫忽而绷紧了身躯,面对这青年,他忽如临深渊。多年以来,哪怕是服食“仙馔”十余樽的仙山卫也不曾如他一般教人寒毛倒竖。
此时此刻的那人,比任何一位仙山卫都更近似“雍和大仙”。
青年迈步,手提毗婆尸佛刀,他所踏足之处皆被乌黑的浪潮覆盖,他抛却了身为“白帝之子”的光鲜的一切,舍弃了自己的将来。此时的他如阴府的鬼使,一步步侵蚀着这片软红香土。
“止步,止步!”仙山吏们一拥而上,纷纷拔开刀剑,寒芒闪闪的数百支刃片对准那青年。他们声嘶力竭地大吼,然而数百颗心却兀自惊惶跳动,仿佛欲逃离他们的腔膛。有人大喊,然而却底气不足,“你以为这是何处?再往前半步,杀无赦!”
刹那间,黑雨飞溅,无数漆黑的影子自那青年身后涌出,七眼九爪的妖异伸出触角,将士卒们狠戾击溃。那青年虽孤身一人,却如一片沸腾的怒海。
最后,他在殿阶下驻足,自下而上仰望姬胖子,其锋芒却越过重重人海,直逼人心尖。
“草民方惊愚,”他目如寒星,冷视众人,不揖不拜。“前来恭贺陛下登极了。”
第123章血雨滟潇
换上臂弩,调紧弩弭、弩弦,一刹间,他仿佛变成了一个无情的刽子手。方惊愚接受了“雍和大仙”的“交融”,让小九爪鱼钻入其体中,替代被抽离的龙铁骨。然后他抓起楚狂临走时留下的猪皮口袋里的肉片,尽数咽下,不留余地。
神力侵蚀着他的凡躯,让他浑身现出黑焰般的烙纹。如有剧烈的洪流冲刷着颅脑,教他头疼欲裂。在这其间,他不知哭嚎、自戕、狂了几多回。无数曾令他苦楚的回忆一闪而过,时是在方府里遭下人虐打、爬地而行的记忆,时是兄长生满蚊蝇的尸现于眼前的光景,最后却是楚狂捉着他的手,最后留下的悲哀的笑靥。楚狂与他道:
“现在殿下仅我一人,我会做殿下的千军万马。”
他伸出手去,却抓了个空。幻觉破碎,待遍体鳞伤地宁静下来,他气喘不已,方觉自己已泪落潸潸。
方惊愚艰难地爬起,到水畔洗面时,他觉自己一头青丝已大多化作白。乌黑的焰纹爬踞上脸庞,一张英秀的脸庞已有半面狰狞如鬼,他对此无动于衷。他回到阶前,伸手拿起毗婆尸佛刀,这柄昔日重若千钧的宝刀此时已不再如当初那般沉甸。
方惊愚想,白帝之子一路以来如众星拱辰,人人企盼他能变作那位光华万丈的天之骄子。可他如今变不成了,他将舍去自己的身躯、皮肉、心性和魂神,舍去自己的过去与将来,回忆与念想。
重重幻象中,小九爪鱼在他脑海中轻声道:“扎嘴葫芦,你知道么?咱们虽与凡人有异,可凡世里的神佛却是以咱们作参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