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是一只会讲话的九爪鱼,和你们大不一样……”
阿缺赧然地摸摸脸颊,道:“咱们一伙人被海浪冲到岱舆后,虽很快被押至谷璧卫的地牢里,却也从守卒口里听闻了许多岱舆的事。您不便是岱舆人崇奉的‘雍和大仙’么?仙本就是与人有异的,阿楚也说过让我信您。”小椒听了,心里一热,想道:“死楚长工,当初口口声声同扎嘴葫芦说不要救我,到底还是信得过本仙的。”
阿缺又垂下眉眼,道:“小的本无甚本事,不过是一舵工,娘生我时家徒四壁,瓢碗皆缺,便将我取名作‘阿缺’。自小我便什么都缺,个头、衣衫、吃食,连门牙也被石子磕缺一块儿。我样样事皆做不好,在义军里算得最无关紧要的一个。大仙不嫌弃我,已是小的之幸,小的又怎敢对大仙形貌置喙?”
他的手指用力绞着破烂的麻衫:“义军里的大伙都太能干,个个冲在前头护卫殿下,也因而纷纷送命,从而余下我这吓爪儿耗子、一个怂包。”
小九爪鱼爬过去,轻轻拍他膝头,“说什么话呢,你能带扎嘴葫芦闯到这里,已不是个怂包了。”
说话间,他们却听闻一阵窸窣响动,扭头一望,却见几个黑影自红花檵木丛里钻出,是椎髻褐衣的农人们,手扛铁耨,瞳子皆漆黑,犹如行尸走骨。小九爪鱼惊叫道:
“这……这里也有谷璧卫的爪牙!”
阿缺大骇,方才知晓为何当初遭谷璧卫操控心智的追兵不来追他们,只将索桥割断,原来是在员峤这一边也布有伏兵,哪怕他们能险死还生逃到员峤也能拿下他们。
他笨手拙脚,欲去拔方惊愚的毗婆尸佛刀,然而此刀重如巨岳。眼看着那群农人满口流涎,铁斧乱舞,阿缺提心在口,叫道:“大仙、大仙,你再显一回身手呀!”
小椒也慌忙。祂能操使人心智,能教人创口愈合,可本身却孱如尘埃。祂道:“等等。”于是便飞快钻进方惊愚耳里。
当农人们手操铁具,趋逼近前时,先前仍昏厥的方惊愚突而歪歪斜斜地站起,双目微睁,其间亦流露出一线漆黑墨色。他的目光凌厉如霜,杀气直冲穹苍。然而当小椒操控着他伸出完好的那只手搭上毗婆尸佛刀柄时,他浑身却一下瘫软下来。小椒在他耳里叫道:“糟啦,我忘了这厮被抽了虾线了,周身没骨,使不上劲儿!”阿缺汗流满面,“大仙,你还真不如一只猪尿脬有用!”
眼看着农人们将一拥而上,用铁插砸破他们脑袋,斜刺里却又闪出一众黑影,只听一阵闷响,农人们纷纷倒地。阿缺余悸未消,仰面望去,只见那是一群如黑泥般涌动的身影,大多着僧服三衣,是一群脸上盖着瓷碗的古怪沙门。有些脸上不盖碗的僧人则生着六七只眼,与小椒生得颇似。
正是这群僧人突而现形,将谷璧卫的部属揍了个七荤八素。阿缺张口缠舌,事至如今,已没什么事教他奇怪。僧人们围起小椒,七张八嘴地热切叫道:“榊籹,榊籹!”小椒也欣喜,扭头对阿缺道,“这是本仙的遗形,虽与本仙断了许久干系,已自生出一种神识,却不会害咱们。”
黑泥一般的僧众中缓缓行出一位老尼,脸上盖一只描画艳丽的宝相花,戴着神帽,为他们引路。小椒道:“跟上她。”阿缺赶忙背起方惊愚,一路跟随。
一路峰壑荒芜,蛩噪幽林。他们来到一座古刹前,山门覆苔,钟鼓楼败弃。小椒同那老尼唧唧咕咕讲了几句话,对阿缺道:“咱们便在这里歇脚罢,这位法师说,谷璧卫虽曾派出许多眼线进驻员峤,却也被祂们悄悄除去了,留驻此地,便能保咱们无虞。”
阿缺依言,在寺中寻了间僧房住下。随后便是烧水熬药,用十灰散敷了方惊愚伤处,再用滚水烫过晾干的净布裹好断臂。那脸上盖碗的老尼来过一趟,说寺中有一莲池,池水得灵泉浇灌,若在其中洗沐,愈伤也快。
过了大半日后,方惊愚方才醒转。他脸色惨白,丝被冷汗湿成一绺绺,贴在额上。才一醒来,他便兀然起身,因身上痛楚而倒抽一口凉气,却仍挣扎着道:
“楚狂呢?”
阿缺正在一旁拾整褡裢,听闻动静,知他醒来,又惊又喜,叫道:“殿下,你醒啦?”方惊愚却赤红着双目,几乎要自榻上一跃而起,失了平日的沉静神色,低吼道:“楚狂在哪?”
阿缺口唇嚅嚅,半晌道:“他、他留在岱舆……”
“那此处是何地?岱舆么?”
“此地是员峤……”
方惊愚眼里简直要喷火,他环顾四周,望见尚且熟稔的景致,结尘的、曾有许多头陀趴过的梁木,他曾与楚狂共枕而眠的席榻,破烂的苇扇,处处都教他挂记起昔日的情形。他又道:“我为何在此地?”
阿缺慌张:“阿楚吩咐过,要我带殿下走。撤至员峤避避风头,若实在不成,再退往瀛洲……”“那他呢,他为何没跟着咱们来?”
正当此时,小椒自窗口翻进来,一脸正色,替阿缺解了围:“楚长工说过他来牵制敌军,但因索道被谷璧卫的标下断绝的干系,他且退不回员峤来。但你放心罢,长工狡兔三窟,现下仍活着呢。”
“你为何能如此信誓旦旦!”
“因他也服了‘仙馔’,算得本仙的信者。本仙知晓他尚未故世。”
小九爪鱼的眼目突而极凝重地望着他,口气轻缓,有难察的伤悲。
“睡罢,扎嘴葫芦,你太倦了,好好休憩一番,再启途罢。没人为你而死,人人皆活得好好的。义军的大伙儿、郑少爷和楚长工,他们仍会在殿下身畔。所以阖目罢,扎嘴葫芦——一闭眼,你便又能见着他们了。”
第119章苦厄无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