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眯眼几十年不曾张大的眼缝终于撑开了,眼帘里被皎皎白光填满,似九天月照。
有人自他藏身的浮桥上走过,步履稳健,持一柄剑,就在方才轻轻一抖,斩断弩箭。那人一身皂衣,戴臂鞲,泡钉靴,轻装上阵,气势却锋利难当,如出鞘利刃。
望其手上释龙纹天子赐剑,青玉膏宫军士默然退开。无人敢拦阻那人,因那人是要与玉鸡卫亲自过招的贵客。
玉鸡卫见了那人影,也嗬嗬低笑,倏地自椅上站起,如叠嶂重峦猛然倾翻。他接过军士递来的天山金甲,向那人朗声喝道:
“白帝遗胤方惊愚,真是别来无恙了!镇海门前、青玉膏宫中都曾教你脱逃,可老夫这回定会盛情以待,教你一步也走不脱!”
话音落毕,老者便似拨弦箭刺一般飞出,身影转瞬闪至那人面前。天山金甲高高扬起,顷刻间烈风呼啸,天地变色。浮木狂摇,仿佛行将破裂,连水下的老眯眼都被巨浪卷走,最后只瞥得那人影抬剑一迎,接下了这天崩地裂似的一击。
玉鸡卫脸上突而现出错愕之情。
天光丛丛缕缕洒下来,映亮那人的脸。苍白脸颊,一双戾气勃的眼,一只漆黑,一只是血一般的重瞳。
“真是可惜,来的不是白帝之子方惊愚,是你的老冤家、老对头。”
那人开口,笑容狞厉,正是楚狂。
他手上力,硬是斩上玉鸡卫金爪,手里含光剑清光熠熠,暴喝道:
“老膫子!正是阎王点卯时候,我要你来阴府上值!”
第74章单刀赴会
卯时将至,雷泽营水军早已登船毕了,人人抹好不龟手药,个个精神抖擞。船上四面五甲,火铳、砲机齐备,行将出战。
司晨在爵室中坐立难安,她往时随言信出战多次,早已熟知战法,懂得如何排布阵型:中翼、小翼船作选锋,突冒用来冲散敌船,她则在此处瞭望令。但她心里仍然犹豫,这些时日,她虽随着水师操练,对他们过号令,可自己一个人人厌嫌的“殃星”,真能服众么?
正犹犹疑疑间,有人进爵室里禀报:“司姑娘,时辰将至了。”
这人是雷泽营里有些声望的老兵,浑身浓厚长毛,哪怕赤脚也似穿草屩一般,故而人称“任草鞋”。
司晨点头,“知道了。殿下呢?”
“殿下……”任草鞋似有些难以启齿,“不久前已动身往青玉膏宫去了。”
“他不和咱们打伙着走?”司晨一颗心似坠到冰窖子里,她还想着若方惊愚在,他能对雷泽营施命号,再鼓振一番士气。
“殿下本就未答应过和咱们一齐动身,他那日说自己会独身去往青玉膏宫,咱们若是有意,可尽随他去。”
“咱们当然要去了!”司晨拍案而起,怒道,可旋即又变得蔫头耷脑起来。她相信非但是自己,雷泽营水兵们大多对玉鸡卫心怀憭恨,决不会放过这复仇之机,今日之战已如弦上之箭,不得不。可方惊愚若不在,谁来统摄军心?
她将求援的目光投向任草鞋。他久经疆场,与雷泽营里的各位兵丁肝胆相照,比起自己,大伙儿更听信他。任草鞋虽读懂她目光,却将头一摆,恭敬一揖:“还请司姑娘指示。”
司晨只得直白道:“你来指挥大伙儿罢。你在这里的年月长,比我更得人心。”
任草鞋道:“司姑娘若能指挥咱们拿下青玉膏宫,便能比小的更得人心了。”司晨失笑,“我不行的,我一个丧门星,若要我来将兵,怕是会让大伙儿觉得晦气。”
“小的却觉得,这指挥的人选是司姑娘更合适。”
“为何?因为我是玉鸡卫之女么?”
“不,”任草鞋道,“因为您是玉玦卫大人的弟子。”
司晨哑然无声,身子却在轻颤。
她伸出手,慢慢摩挲上耳上的鸡骨白玉玦,仿佛回到许久以前的那个雨夜。自与那高大女人相遇的那一夜起,她便仿佛在长夜里寻得了一隙光明。玉玦卫也是血肉长就之人,并非铜筋铁骨。仙山卫并非遥不可攀,玉玦卫也曾向她伸手,要她把住自己的命运。司晨忽觉时至今日,自己终于向那女人的背影迈近了一步。她想起玉玦卫对自己说的话:
“我希望你会是往后点燃瀛洲之火的人。”
忽然间,勇气如潮浪,涌满心房。玉玦卫曾向她伸手,让身处绝境的她得以站起。现今虽无人向她伸手,司晨却也兀然起立,大步流星地走出爵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