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惊愚轻轻点了点头,阖了双目,为他们祷念半晌,随后睁眼道:“是我太不慎,着了‘雍和大仙’的道,未能支持到最后。不论如何,头项立得头功,领的赏金多些也是应该的。”
“说到头功……”独眼男人忽而欲言又止。静了片刻,还是下定决心道,“你家中的那位厮役是——”
“您说楚狂?他脑筋受过伤,人有些痴癫,武艺倒不赖。不过上回他感了风寒,病到此时还未好,近来又头痛,干不得什么活儿了。”方惊愚慢慢地说了这些话,觉得有些乏了,靠在引枕上。
“他的箭术很好。”独眼男人道,“他的箭比我更快、更准,按理来说,他才是那应得仙宫厚赏的人。”
方惊愚道:“只怕他连‘厚赏’的‘赏’字怎么写都不识得罢。”
两人哈哈一笑,独眼男人还想说话,却听得木门外一阵连天喧声。方惊愚道:“左近的街坊都知道头项光临蓬荜,又见我家那做饭的长工患病,怕头项在这儿冻饿交迫的,送食水来了呢。我听小椒说,今早才阻过一些人,不想近午了又来一趟!”
头项笑道:“我去瞧瞧你的药好了没。”他看出方惊愚精神欠佳,怕说久了话会碍着其休养,便识趣地离去。
走出厢房门,独眼男人深吁一口气。一团白雾自口里吐出,又似蝴蝶一般飞入空中。他环视着这爿小院,一株大梧桐树,一口古井,几间破旧却整洁的厢房,拐过一堵破墙便能望见的马棚,方惊愚就屈居于这一眼便能望到头的小院里,令他深感讶异。
他总觉那青年虽看似谦冲,然而骨子里带着家世煊赫之人的一分骄矜。这样的人竟过着朝齑暮盐的日子,实是不可思议。
他又想起自己的家室,膝下有两子,长子与方惊愚的年岁相近。方惊愚素来待他如父如兄一般的尊敬,他也知那孩子可怜,生来便未尝过多少人间善暖。
独眼男人信步走到马棚边,却不禁哑然失笑。他看见楚狂正在刷马,洗一只蹄叉,便靠在棚边盹一下,一副偷奸耍滑的模样。他走过去,笑着招呼道:
“楚兄弟?”
楚狂懵头懵脑地回过身来,现是独眼男人来了,便慢吞吞地爬起来,佝背缩手地问:“大人有什么吩咐?”
“你是方兄弟的人,我怎敢吩咐?”独眼男人笑着摇头,自怀中摸出一只顺袋,递给楚狂,“这是你应得的功赏,收下罢。”
楚狂解开袋儿一看,见里头皆是灿灿的黄金,登时涎水流到了脚底。他赶忙火急火燎地将顺袋往怀里一塞,护食一般。独眼男人笑道:“这是我的赏金里分出的份,你了六箭,射伤‘雍和大仙’,应得最厚一份赏才是。”
“谢谢大人,谢谢大人。”楚狂点头哈腰。
独眼男人看着他卑葸的模样,笑而不语,半晌后又道:“我本要向圣上禀明,你才是头功的,后来转念一想,兴许领了头功,踏入仙宫,于你而言会大大不利。”
楚狂听得懵神,眨巴着眼。然而对方的口气愈凌厉。
“你说是么?”独眼男人道。“……‘阎魔罗王’。”
突然间,楚狂变了脸色。
他神色中的错愕之意甚是明晰,让独眼男人看得一清二楚。不会有错的,那群绝俗的箭法,那赤红若玉的重瞳,天底下不会有第二人!
突然间,独眼男人猛然伸出双臂,捉住其臂膀。楚狂吃了一惊,不及挣扎,便已被狠狠掼在棚壁上。马棚簌簌落尘,马儿不安地喷着气。
“果真是你——‘阎魔罗王’!”独眼男人目中满是血丝,腔膛震动,低喝道,“一年前在‘箕尾大漠’,是你取我一目,伤我弟兄!”
他如猛虎般咆哮,一只手已粗卤地揪起楚狂的额。果不其然,在那乱底下藏着一只艳丽如血的重瞳。头项的胸膛剧烈起伏,怎会如此,怎会如此!他追寻已久的“阎魔罗王”竟蛰伏于身侧,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独眼男人恶狠狠地盯着楚狂,他在等对方凶相毕露,显出丑恶嘴脸。
但出乎意料的是,楚狂说:“对,我是‘阎魔罗王’,对不住。”
他一拍独眼男人的腕节,竟教独眼男人不自觉松了手。楚狂若无其事,自地上捡起硬毛刷,继续刷着马儿身上的灰土。见他这般散漫,独眼男人厉声喝道:
“你就没有旁的话要说么?”
楚狂轻笑:“我有什么话可说?我方才都自白了!你要我赔礼、磕头、挖一只眼给你,要我如何谢罪都成,只是我现在还有不能被你拿去官府的理由。”
“你当日为何出箭,伤我一目?”
“只许你们捕我,不许我脱逃么?我那一箭,不过是为警示你们不许跟来。我可没杀人。”楚狂冷冷道,“何况你也是觉元骑队的头项,立功是早晚之事,若得了‘仙馔’,连肉里都能长出骨头来,你那目疾自然也能痊愈,有何可忧?”
真是奇事,先前看他仿佛痴痴癫癫的模样,然而此时说话却明晰有理,仿佛之前的狂态皆不过是伪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