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哪,这么多。”她吐了瓜子皮就开始掰手指,“上京里一斗盐是两百文,那这一锅就是四千文,这里有这么多口锅……好家伙,咱们的月钱不得分到个百八十两的?”
同僚都听笑了:“你想得挺美,就咱们这样的监工,一个月二两顶了天了。”
“怎么会。”她满脸不解,“这营生多赚啊,底下的人不也该按例分俸么。”
“盐价高是上头赚,跟咱们有什么关系。”同僚直摇头,“这盐从采卤水到制成进罐,再加上盐税,成本也不过一斗八文,余下的价是怎么来的,你仔细想想?”
陈宝香无辜眨眼:“我哪想得明白,家里人只让我来混日子,什么都没教呀。”
同僚一脸了然,也不多说,只高深莫测地让她多看多学。
陈宝香很是自然地就在盐坊里外都转了一圈。
没有任何坍塌,也没有别的祸事阻碍,整个盐井盐坊都在正常出盐。
上京不是产盐重地,蜀州那边产井盐更多,就算上京的盐井出了问题,盐运也会及时从别地补给才是。
问题不在于盐井。
那问题出在哪里呢?
傍晚,陈宝香和张知序一起下了工。
原本的打算是只趁着休沐来一次,了解了解情况即可,但日落余晖之下,张知序垂着眼开了口:“我可能还会多来一段时日。”
陈宝香扭头看他。
这人显然又是看见了许多以前不曾见过的事,眼里的愤怒被理智压着也频频漫溢,不过愤怒之余又有些迷茫,似乎还需要更多的佐证。
“好呀。”她笑,“你只管来,我与你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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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知序办起事来很是仔细,来回查证,细细编写,陈宝香半个月不到就摸清了的来龙去脉,他硬生生整理了一月有余。
但一个月之后,李秉圣的桌上有了一本极厚的奏折。
“谁把墙砖铲这儿来了?”她纳闷。
花令音差点笑出声,把所有悲伤的事都想了一遍才控制住了神情,正经拱手:“刑部张大人敬呈。”
“朕就知道是他,除了他也没谁能干得出这种事,每回都写这么多,字好看也不是这么使的,朕眼睛都花了。”李秉圣一边骂一边打开看。
翻了几页之后,她坐直了身子,脸上的漫不经心也收了起来。
刑部尚书张知序提告,上京二十八处盐井,二十三处发生过命案,死者能查证的共七百余人,最小不过十二岁,死于卤水烫煮;最大的六十七岁,死于力竭而亡。
此案不可谓小,但也只是命案累加,着刑部去查便是了。
但张知序接着就直接提告当今盐铁转运使,称其欺上瞒下,哄抬盐价,中饱私囊,还买卖官吏。
这罪名大得李秉圣差点一把将奏折合上。
可再往下,她看见了张知序以上京第一盐坊为例细陈的情况——
一锅盐的生成过程、所需基本人力、成本分算。
盐工的劳作环境、小吏如何挂职捞钱、盐坊里的录事如何买卖。
一罐盐被定价需要经过哪些衙门和官吏的手、如何越定越高。
最后附上的是历年大盛所纳的盐税数目与按照如今市价该得的盐税数目。
李秉圣饶是想说盐是国之根本不可轻易动摇,亦或者他一个刑部的人,不该妄议这些,但在这一行行的字入眼之后,她也有点说不出来。
张知序真是个疯子,他甚至在奏折的最后附上了上京盐运相关的官员名录。
看看这密密麻麻的名录,哪一个背后不是关系错综复杂,他居然敢直截了当地都写上去。
里头甚至有他张家的亲叔伯。
李秉圣闭眼扶额,一时心绪难明。
“陛下,陈宝香求见。”外头来了人通传。
“好好好,两口子没一个让朕省心的。”李秉圣直接气笑了,咬着牙道,“传!”
陈宝香蹦蹦跳跳地就进来见驾了,一个头磕下去,抬脸就笑:“陛下宫里的花开得真好,天都这么冷了还香气扑鼻。”
“说正事。”
“没有正事呀,臣只是来问陛下安好。”
“问安?”李秉圣长长的尾指指甲敲在那砖一样厚的奏折上,“若没有你在后头撑着,朕不信他能全须全尾地把这东西送到御书房——都快将朕看出个好歹了,你还好意思问安?”
第153章程槐立的父爱
陈宝香不笑了。
她正经了神色拱手朝上头行礼:“臣与张大人,无一不望陛下康健永安、得偿所愿、福寿绵长。张大人所行之事,也不过是应陛下所愿。”
“朕什么时候想过将半个朝廷都翻过来?”她眯眼,手一翻就将那厚厚的奏折封皮拂落下去。
封皮牵扯着白花花的纸张,像一道桥一般从御案跨落到陈宝香跟前,高高拱起翻动的页面里是张知序斟酌良久的横撇竖捺,一小块一小块的,清秀又规整。
陈宝香伸手将它捞住,壮着胆子抬眸回视帝王:“不将旧的翻过来,哪能有新的气象——恕臣直言,这半个前头人留下来的草台班子,原就是配不上辅佐陛下的,尤其,里头还有那么大一条吸血的蚂蟥。”
盐道油水有多厚,光从上京一个盐坊就可窥见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