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馆安排在曲沃的西城,正正处在集市中心,出门往右是热热闹闹的西曲坊,往左是肃穆冷静的士大夫卿大夫们的住处,想看热闹有,想拉拢权贵也有,做什么事都方便,可真算得上是个风水宝地。
这话是姬思正说的。
负责迎送宾客的郎中令大人恰好告假。丞相大人更是日理万机,哪有时间亲自将齐国来的贵客们送到驿馆?嫡公子姬思齐也不得清闲,于是就轮到了既清闲又身份尊贵的公子正前来引路。
只是这位公子说话之时颇有些奇怪,目光躲躲闪闪的,看天看地看左看右就是不看他面前的墨殊。
两人才见面,自然没什么话题好说,唯一能说的就剩这个驿馆了,谈谈里面的环境,讲讲驿馆的装潢什么的。只是姬思正这主人当得忒不地道,说没两句话就满脸通红,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一般。他都这般作态了,墨殊也不好再问,于是乎,气氛就尴尬起来。
马车里一时安静得只能听见车轮的轱辘声。墨殊悠闲地倚在车壁上,目光深邃,不知在想什么。
姬思正自觉身为东道主,不该这样冷落客人,况且先前也是他不对,好好一个话题就这样搞砸了。于是绞尽脑汁开始没话找话。
他的眼睛四处转悠,寻找可以开口的突破点,最后当他的目光落在桌上的一卷竹简时,姬思正眼睛一亮。
“殿下平日也喜欢看书吗?”
墨殊回过神,看见桌上的竹简,笑道,“不过用来消遣时日罢了,哪谈得上喜欢不喜欢。”
“哦?”姬思正的眼睛看着竹简上多处磨损的线头,“这本想必是你很喜欢的吧?不知是什么书?”
“《老子》。”墨殊眼里笑意淡淡。
姬思正大吃一惊,“齐国作为儒道大国,怎的你却不看那些之乎者也反而来看这个?”他面上一本正经,眼里却有笑意,这却是打的意思了。
墨殊也学着他的样一本正经地道,“儒学是很好,但是别家的经典拿来看看也无妨,正所谓博览群书嘛!”
姬思正眼中笑意更浓,想起了墨殊来时那浩浩荡荡的车队,道,“我见公子的行李极多,如你这般的文人,想必里面装的都是这些竹简吧?”
“不全是。”
“不全是?我见那箱子数量极多,不是竹简是什么?”姬思正一时好奇,追问了下去,然而墨殊的回答让他恨不得自打耳光。
墨殊回答道,“都是些被褥冬衣。”
姬思正:“……”
那么多的被褥冬衣……
姬思正一懵,准备好的话语就那样噎在喉咙里。
气氛再度冷下。
宋昌愿坐在马车门前,静静地听着二人的对话,她虽然对晋国的语言非常陌生,可对墨殊的神情却是熟悉的,墨殊的眼睛笑得弯似月牙,只看眼睛的话就觉得他的笑干净清澈,可他的嘴角分明是向右勾起,笑得有一点点的邪气,一点点狡黠,这样的笑容她可见得多了。
照她来看,墨殊分明就是在故意整那孩子嘛!没错,就是孩子。姬思正虽然有十七八岁的模样,可以她的眼光来看那就是个孩子。
姬思正生得跟晋梁王很像,都是浓眉大眼的,双眼皮很深,不过晋梁王却因纵欲过度弄得眼皮浮肿,黑眼圈浓重。但姬思正却不,姬思正的眼睛很干净很好看,他的眼神也似孩童般澄澈,脸颊两旁居然还有胖嘟嘟的婴儿肥。
就凭这两点,哪怕他的声音再粗嘎,宋昌愿也觉得他还是个孩子。
许是她的目光太专注太灼人,姬思正下意识地就望了过去,然后就看到了一双海洋蓝的猫眼。
“这……这只猫是贤懿太后最喜欢的那只?”
“不错,她叫昌愿。”墨殊看起来心情很好。
“哦~”姬思正恍然大悟,“久仰大名。”
宋昌愿还是直直地盯着他看,看得姬思正有些坐不住了,“它怎么总盯着我看?”
“兴许是对你很好奇吧!”
“是……是这样啊,”哪怕有了墨殊的解释姬思正还是如坐针毡,无法释怀。他总觉得那只猫的眼神很是诡异,好像历经沧桑暮气沉沉的老人,在打量一个小辈一般,但又不像其他的老人那样亲切,反而有些冷漠,冷冰冰的感觉好似那眼睛底下是无尽的暗黑深渊,里面藏着荆棘。
那样的眼神有点渗人,看得他浑身毛,大脑里一片空白,连话都说不清楚了,“我怎么感觉它……它的眼神很像……一个人……”
话刚说出姬思正就恨不得再给自己一个耳光,他明明是想说那只猫的眼神跟人很像的……
“嗯,”墨殊似是不知他的那些心理活动,很是赞同地点点头,“像我祖母。”
姬思正:“是……是吗?这,还真是巧啊……呵呵。”
气氛冷得不能再冷,姬思正欲哭无泪,这东道主还能不能好好做下去了?!
好不容易赶到驿馆,姬思正火烧火燎地跳下马车,好似后面有狗在追一般。
墨殊轻笑一声,慢悠悠地走了下去。站在驿馆前,他抬头望去,门上照例挂着一个匾额,墨殊细细打量了一阵,倒觉得那匾额是挂上去的。
朱红色的油漆亮,暗金色的字体在其上熠熠光,那是汀兰馆。
宋昌愿跟在最后,也抬头打量了一番,她看得很认真,她……什么都没有看懂。
秋风轻轻吹过,从桂花里带过来一阵冷香,顺带着的,还有一股奇怪的味道,宋昌愿抬起鼻子吸了吸,那味道淡得很,一下子就消失了。
倒是姬思正显得格外局促,还未开口,他的脸便先红了,他结结巴巴地道,“这个……那个……殊殿下,正便送……送到这儿了,几位请便,正告……告辞。”说完一阵风似的跑了。
安黎一脸惊疑,“他……他就这样走了?不坐马车?”从驿馆回王宫的路可是很远的。
墨殊收回看向姬思正的视线,扫了驿馆一眼,眸光深邃,他淡淡道,“进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