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我知道他答应了。
天还没擦亮,我穿上寻常的布衣,仔细地盖住手上破溃的伤口,薄涂一层脂粉遮掩病容,提上了一篮新鲜出炉的蜜桃酥。
有人用黑布蒙住了我的眼睛,把我塞进一辆马车,七拐八绕地往宫外驶去。
马车在颠簸的山路上沉默地前行,我留意着每一处拐弯和上坡,隐约猜到那是京郊的亭山。
摘下黑布后,映入眼帘的是一处荒败的寺院。
推开门,我看见地上用铁链栓着一个年轻男人,他脸色苍白,两颊凹陷,下巴上长了一层淡淡的青须,破旧的长袍沾满尘土。
门外的日光骤然泻入昏暗的室内,他侧过脸躲避,不适应地抬手遮住眼睛。
等终于认出了我,他笑了起来。
「贵妃娘娘,好久不见。」
他刻意强调了贵妃两个字,想来是笑我自幼费尽心机,到头来也没能当上皇后。
「我替外祖向你们段家道歉,不过姜家落到如今这步田地,咱们也算扯平了吧?」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对他笑了笑,然后蹲下身,打开食盒,伸手拎到他面前。
「阿湛,你饿不饿,这是我四更起来新做的,你尝尝?」
他敛去了笑意,瞳孔收缩了一下,目光阴沉地盯着我。
「是裴衍让你来送我上路吗?」
烧了十天的脑子有点钝,我愣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他的意思。
我拿出一块蜜桃酥咬了一口咽下,把剩下的半块举到他眼前,口齿不清地说:「你看,没毒!」
他的眼眶突然就红了,额头伤疤下的青筋鼓了起来。
他抬起手把食盒狠狠打落在地上,拴在手腕上的铁链哗啦啦地响,香喷喷的蜜桃酥全滚到了土里。
「段予潇,耍我很有意思吗?」
他梗着涨红的脖子,声音嘶哑地咆哮,我吓得缩回了手。
没意思,真的没意思。
我好像一下子就清醒了,自己之前是有多猪油蒙心,才会觉得在骗了他这么多年后,在眼睁睁看着他家破人亡后,还能假装无事发生。
早就回不去了。
我抱歉地对他笑笑,咬着嘴唇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趴在地上把沾了土的蜜桃酥全都捡起来放进食盒,然后站起来对他鞠了一躬。
我低着头不敢再看他的眼睛,模糊的视线里,他攥得骨节发白的手在微微发抖。
转身离开前,我感到屋梁的阴影里有一丝熟悉的杀气。
胸前的护身符好像在隐隐发烫。
毓儿啊,是你的阿柒,他活下来了。
我揉了揉眼睛,抬头看了看正午的日光,想起好多年前那双像小太阳一样温暖明亮的眼睛。
其实我知道,在我被摁到井口的那天,是阿湛让阿柒救下了我。
我一直都记得,我欠他一条命。
总有一天,我会还给他。
18
装了那么多年的哑巴,我好像真的变成了哑巴。
阿衍一开始还经常来看我,对我说好多话,但我只是安静地微笑,一言不发。
第一个月,他恼羞成怒。
第二个月,他哭着求我。
第三个月,他只是愣愣地坐一会儿就走了。
然后他就不再来了。
我知道他在忙着培植自己的势力,忙着架空崔皓和林太尉。
那些在年少时每个孤独的夜晚默默记诵的策论,在每个受辱的时刻暗暗习得的权术,都在这个时候成了他的盔甲和爪牙。
所有人都对印象中憨傻的二皇子刮目相看。曾经被踩在泥里的少年长成了帝王,付出的代价只有他自己知道。
大家都劝我不要跟他置气,就连崔皓和林皇后都几次三番来当说客。
其实我不是不能理解他所做的一切,我只是太累了,没有力气再陪他继续走下去了。
这座宫城用执念把所有人都困在这里,求而不得,得而复失,有什么意思呢?
我想要的不过是平淡心安的生活,我和他注定会走上歧路。
有时候,我会一个人散着头发赤着脚在永巷漫无目的地行走。
走过第一次见到阿衍的那条宫道,走过阿湛带我偷偷爬上去的那座高阁,走过凤仪宫外接住毓儿的那棵大树。
偶尔迎面撞见阿衍,我不行礼也不避让,就像什么也没看见一样径直往前走,跟他擦肩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