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五郎从未见过这样的地方,东西两侧的巨大砂岩山里,建满层层迭迭的穴屋。
世人皆知,沙土极易流失,风吹雨淋,都能叫沙土毁于一旦。可依他眼前所见,各处穴屋,高有七八层,最矮也有两层,都很结实。此时,槛车里的人大都和裴五郎一样,默不作声地东张西望,只有被赶车狼咬断手指的大胡子,还在小声哼唧。
槛车停在一座六层高的狼穴前,穴屋依山而建,背部深嵌进山里,泥土粗砺而结实。登楼的楼梯也是洞,挖在西侧,搭了几块简陋的木板,看上去极为陡峭难爬。
赶车狼打开槛车锁链,吩咐道:“下车,一个一个来,奉劝诸位郎君,别想逃跑,你们跑不掉。”
亲眼见过她化身成狼,没人质疑她话中真假,大胡子男人甚至连哼唧声也收了起来。
裴五郎第三个走下槛车,下车时,冷不防与赶车狼对上眼,当即吓得寒毛直竖,差点走不动步。
那是一双金黄色、野兽的眼睛,她看他,不像看人,像看吃食。
“按高矮站成一排。”赶车狼又吩咐道,“随我一同觐见执官。”
裴五郎扫了眼其他人的身型,算准自己,恰好排在第五。
统共也就十三个人,整队飞快,不多时,赶车狼就朝他们打起手势,示意他们前行。
转身前,裴五郎看见不远处步行的那排娘子,她们鱼贯走进了另一座洞屋。
裴五郎在队列中排第五,直到第四个人被赶上土楼梯,他仍未下定决心要不要上去。
他想,这么陡峭的坑洞,他一定会在半道跌死。与其跌死,不如现在就反抗那狼精,由她咬死自己。
可当身后排队的人等不及推了他一把,他的双手双脚竟不听使唤似的,沿坑洞爬了上去,像野兽那样。
14、
土楼三层,是执官所在。裴五郎随众进入洞内,更觉此地像狼窝,它不是平整四方的屋宅格局,分明就是一座洞穴,满室昏暗,扑鼻而来的苇草和兽类气味,隐约夹杂着一层其他气息,像燃香,可看室内未曾点香,只有一张长案居中摆放,两侧都有枝形灯架,洞内光照不足,灯也没点,可见狼精视物良好。
赶车狼走在一行人的队尾,将十三人引进洞内,自顾先行离去。
裴五郎不敢光明正大抬头看前方,只飞快掠了一眼,大概瞧见长案后席坐着一名女官,着紫袍,束玉冠,看不清具体面容,只觉尊贵无比。裴五郎低头等候吩咐,忽听得洞中一道威严女声:“采红、采青,你们挑,剩下的,我叫十一娘送回去。”
须臾,两道脚步声响。裴五郎低着头,随着脚步声靠近,他看见两双脚,穿着t兽皮短靴,分明是女子的脚。
其中一人拍了拍裴五郎的胳膊,道:“你,抬起头来。”
裴五郎心跳如鼓,毫不怀疑她也是狼精,来挑今晚的伙食。他听话地抬起头。
面前站着一个穿红色粗布胡服的娘子,个头不高,堪堪到他肩膀,一双方脸,眉眼不像中原女子那般乖顺,看上去十分凶悍。她上下打量裴五郎,忽地伸手捉住他下巴,裴五郎当即想要反抗,却见她眼色一厉,右手已经掏出短刀。
“采红,这是九娘点名要的人,你可不能把他划花了。”长案后的女官道。
“九娘净把模样俊俏的小郎君往她洞里送,剩些满身臭气的给我们。”采红一边捏着裴五郎的下巴左右端看,一边道,“这个小郎君,我带走了。”
“要抢九娘的人,你得斗得过她才行。”采红旁边的娘子接话道。
“斗不斗得过,以后再说,先让我洞里的姑娘吃口好的。”采红将短刀收回腰间,突然拍了拍裴五郎的屁股,“你跟我走。”
听她说“吃口好的”,裴五郎还不怎么惊诧,她拍自己屁股,却叫裴五郎心如死灰,恨不能横尸当场。
坐槛车来的十三人,采红采青各挑了三人,剩余七人,被十一娘带走。
离开土楼前,十三人均由女执官登记了姓名来历,作造册之用。
堂内恢复寂静,女官转看西侧,只见一只卧伏在黑暗处的灰狼起身,狼行几步后,她化出人形,向女官道:“女王何时回宫?”
女官走向她,以手掌边探触狼女的脖颈,“你伤得不轻。”
“那位上神神力非同寻常,”狼女道,“我能从她手上偷生,实属侥幸。”
女官神色凝重,“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我倒觉得,她或许是个善类。”狼女道,“她本可以轻易取我性命,却饶过了我,还许我们从张端良手下救回三百多人。”
“信鸦来信,女王现下还在漠北,她没回来,狼族最好不要轻举妄动。”女官道,“先关沙门。”
“关沙门?”狼女道,“张端良的辎车我们还没抢到手,今冬存粮若是不够,只好去抢牧民了。”
“不怕,吐蕃使了离间计,致使回纥各部异心,大唐边军逃的逃,散的散,安西、安北各边防形同虚设,冬月都缺粮,只要边境战事不停,有仗打,不怕我们抢不到粮。”
女官说话,狼女听得极认真,道:“薪炭、牛马也要再抢一些,今日,因有那上神在,我们来不及抢牛马,有些娘子体弱,身体被糟蹋太坏,扛不住天寒地冻,走在半道就死了。”
“事出有因,女王不会怪罪。”女官拍了拍她的胳膊,“你该尽快去找狼医治伤,冬月到正月,还有得忙。”
15、
裴五郎同另两个男子一起下楼,土楼梯挖在砂岩里,一步一个洞,上楼已经很难,下楼更叫人无所适从。